劇場演員李安琪專訪:絢爛的人間煙火,都是由生命中的痛苦組成

當教授問我,戲劇和電影系你會選擇哪一邊,當時我脫口而出的三個字,其實著實地嚇到我了。我心裡完全沒有答案,但是在深吸一口氣之後衝出口——「戲劇系。」那個當下,我覺得好爽,雖然當時我真的不明白是甚麼原因,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帶領,旁邊有人幫我說了,我的反應就像是:「哎,你是誰,你幹嘛幫我說?」

但後來事實證明,比起影像,在舞台上演戲我是更自在的。雖然每當我站在側台,即將上場,離布幕就那麼一公分的時候,我總是全身上下都緊張地像可以立刻死亡一樣,但只要一走出去,看到觀眾們,感受到燈光打在我身上,說出第一句台詞的時候,那感覺立刻轉變成:「你們通通給我坐好,看姊姊做戲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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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舞台劇《赤鬼》;左 /那女人,李安琪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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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舞台劇《赤鬼》;右 / 那女人,李安琪飾 )

當時我進入北藝大的時候,前面一年半其實都過得很順,因為在那之前更年輕時也經歷過了一些困難啊、憂鬱才走到這裡,所以剛開始的日子真的很快樂,甚至是相較其他同學來說,我也算是過得比較順的。但是到了大二的時候,我去香港交換,當時我的廣東話還不太好,而且香港真的不算是對外地學生很友善的地方。當時他們看到我一個台灣來的,然後又漂漂亮亮的來這邊念書,就會覺得你是不是有什麼特別厲害的地方,就會特別關注你;但我一去那邊,環境、語言都不熟悉,那裡的表演者又重視才藝,演戲之外一定要會唱個歌或跳個舞,那我真的就只會演戲,而且連廣東話都講不好了是還要演什麼戲?在這個狀態下,我原本在台灣可以很自然發揮的才華、社交技能頓時全部喪失,好像被砍手砍腳一樣。香港的地又小,住在小小的房間裡就像被關在鳥籠裡,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傾訴的人,生活中完全遇不到一個台灣人,我去了九個月裡真的一個台灣人都沒遇過,我真的沒想過只隔了那麼一道海峽,我居然會在離台灣這麼近的一個地方完全迷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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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對周遭的人都築起心防,感覺每一個人都對我是有惡意的,很多人都說我想太多,但當你真的去處在那樣的環境裡,那些感受真的不是錯覺,我覺得那對我心理上影響很大,我因為很害怕,語言又不熟,根本不知道怎麼講話,沒有辦法適應。

在香港學習表演時,那邊的學生和北藝大的習慣很不一樣,每個人都是住在離學校很遠的地方,去學校車程大概都是一個小時起跳,卻照樣在學校排戲一整天,可能回家都是凌晨,隔天又是早上八九點要到校,而且只要錯過兩次,那堂課就真的不用再去,所以剛去的時候我非常不習慣,簡直就是疲勞轟炸,每天水深火熱的。想和台灣的朋友傾訴時,他們卻又難以想像我的生活究竟有多誇張,我在這裡遇見了多少惡意,對他們說都是很難相信的,我覺得我好像已經看不見自己的樣子,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真的是陷入憂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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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場演員李安琪,畢業於北藝大戲劇系)

當時我曾經有接過一齣劇,但當我確定要演出之後才知道,原來這齣戲要跳舞,而且是跳得很認真的那種。我的身體其實不是很好,而且他們選了我進來卻沒想到我會跳得這麼差,他們跟我說話,我又聽不太懂,香港人有些個性比較急躁,他就會覺得,你現在是怎樣?是聽不懂還是怎樣?就是覺得我搞不清楚狀況,而那時候的我幾乎已經完全喪失自信,好像一座孤島一樣,怎麼樣也走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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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舞台劇《赤鬼》;右 / 那女人,李安琪飾 )

那時候我一直這樣撐著,直到認識了一個也是北藝大畢業的澳門人學長,他成為我唯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幫我分擔了一點重量。後來我剛回台灣,回到北藝的時候,我的同學們都有點嚇到,我好像變了一個人,真的很憂鬱,而且都不會說話了,我在香港還會一直聯絡的同學也開始怕我,他們怕我變得好像有攻擊性,和去香港之前的樣子差太多了,真的是回台灣很久之後我才慢慢走出來。那時候會發現,台灣跟香港明明這麼近,文化差異卻大到非常傷人,會覺得當時那些惡意,真的就是文化差異的結果。但也是經歷了這樣一場磨難之後,我回來這裡之後更踏實,更著實地去感受生活。

(2016年幫寶適廣告;曉琳,李安琪飾)

我覺得在舞台上和在鏡頭前演戲的感受是很不同的。舞台給予了一個空間,當你站上去,聽到那些聲音、看著你的對手,那個場景是很具體的,我可以很順暢地走戲、走情緒,完全投入在其中;至於影像的話,也許是因為我拍過的大多是廣告,還沒接觸過長片的鏡頭表演,所以當廣告拍攝時,幾乎都只有幾分鐘的時間,沒有足夠的醞釀,就好像只是照指令做,現在要我裝忙、裝累,然後五分鐘之後講完這句台詞要哭,這樣的形式我還是有點難以消化。但也希望能接觸更多影像類的表演工作,努力讓自己能把各種形式的演出都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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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北藝大秋季公演-人間煙火》;右 / 蒲英,李安琪飾)

以前在北藝我演過一齣舞台劇《人間煙火》,當時我演一個模特兒,在舞台上不停重複著拍照、擺姿勢的過程,另外有一個演員飾演空姐,總是拖著行李箱走來走去;當時我其實不完全懂這個安排是什麼意思,但當我去了一趟香港回來,我重新想起那個劇本裡,空姐的台詞:「每當我上飛機之後,我覺得我好像浮在空中的一座孤島,沒有人聽得見我說話,不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往哪裡去、在做什麼。」我突然明白了,它描述的就像是這樣痛苦的過程,然而那些在人間綻放的燦爛、美麗的煙火,都是由這些痛苦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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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北藝大春季畢業公演《尋找男子漢》;右二 / 舒歡,李安琪飾)

現在的我無論是生活或是心理都進入了一種踏實的狀態。我覺得有一件事情其實很重要,就是當我真的發現,其實我什麼都不是,我只是一個小人物,在生活中一直做著自己想做的事。當我能夠這樣想的時候,心裡變得非常舒坦,對很多事情的看法也和從前不同。比方說以前我遇到一些正職,就是便利商店,或是像我之前一樣做早餐店的人時,我會很想問他們,你們不會覺得很無聊嗎?你們還年輕,還有很多時間要做很多事啊,人生要做的事好多,你怎麼會想要每天只是工作跟回家休息呢?

但現在的想法比較像是,我很欣賞這樣的人,他們安於自己的生活,而且他們真心能從中獲得快樂,這是我和他們不同的,但沒有好壞,而且這個社會需要他們。因為能夠安於生活的他們,也很認真地工作,而對我們這些主要心力會放在別地方的人,他們是這個社會中很重要的一份子,當然我也很感謝我先前打工的早餐店老闆,他知道我只是來兼差,我的心思不會放在這份工作上,他還是願意讓我在這裡工作,讓我能維持我的生活。我們都是小人物,只是對生活選擇不同,而我們共同在這個社會中運行著不同但都必須的部分,讓這個社會可以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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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dit——
特別感謝 | 李安琪
採訪、撰稿 | 再見阿毛
內文照片由李安琪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