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井俊二《華萊士人魚》:對世人眼界的無窮叩問

很明顯地,《華萊士人魚》可以說是岩井俊二作品中有著異樣色彩和質地的作品,這部融合懸疑、愛情、科學、奇幻的作品,有著和以往筆者接觸過的作品不一樣的筆觸,也是作者為數不多尚未翻拍成電影的創作小說。

故事設定虛實交錯,達爾文的進化論、真有其人的英國學家華萊士(Alfred Wallace)以及大量科學性質的對話及論辯,嘗試從真實的歷史縫隙中,穿插填補屬於他自己的「失落環節」,試圖架空有如科幻大片的遼闊格局,營造出煞有其事的真實感。岩井俊二的筆觸非常冷靜,巧妙並成功地將讀者唬得一愣一愣,令人好奇心起,繼續探究其後續之餘,也能因故事背後的倫理議題而省思。故事的地點更是橫跨香港、聖瑪莉亞島(葡萄牙)、日本、佛羅里達(美國)和阿拉斯加(美國),足見其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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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瑪麗亞島一景)


在十六世紀初,自然科學開始快速萌芽發展時,開始有大量的科學家質疑起一直以來都是思想權威的神學,擁護可靠且理性的科學,認為世間萬物的法則皆可以用科學的論證得到解答,《鋼之鍊金術師》的愛德曾經說過:「我們這群最不相信神的鍊金術師,卻可能是最接近神的一群人。」鍊金術師說得再白一些,其實和我們所認知的科學家相去不遠,幾乎可以劃上等號。他們藉由不斷地擴展人類的知識疆領,以無窮無盡的佐證和論述來叩問真理大門,試圖達到全知全能,這說法聽著還真有那麼一回事。

只是人終究是人,畢竟有其窮極,當我們在掌握更多新知,以為自己已經跳脫出框架時,卻也容易因此掉入了新的窠臼,依然因眼界而受制,因受制而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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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威廉所繪的人魚)

此作中的水人(也就是人魚)便是打破既有思維的主要角色。

如同小說裡藉里克.凱倫茲之口而出的論述,岩井俊二曾在此書訪談的過程發表過看法,他相信人類是從海裡來的:「不然為什麼全身是毛的猴子會變成沒有體毛的人類呢?」

我們不妨順藤摸瓜,依循著作家的疑惑來追溯相關學說。1942年德國病理學家魏斯登霍法率先提出類似看法;1960年英國海洋學說家阿利斯特.哈迪(Alister Hardy)提出了水猿假說,大膽假設人類的祖先曾因為環境和生存的緣故,從陸地移居到海裡生活演化而成水猿;直到往後海水下降,土地重新顯露出來後,水猿才重新回到陸上生活,進而演化成現在的人類。不難發現,岩井俊二作品中的論述就是定調於水猿說上,再進行重新修改擴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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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也有法國醫學家提出「比起猿類,海豚跟人類之間的親緣關係更密切」的說法,恰巧聖瑪麗亞島的科學家們主要研究對象便是海豚。

回到故事中的水人,若單單將故事價值移焦於科技及環境倫理的議題上,這樣的角色當然可以被世間上任何物種代換,不管是實驗室裡的小白老鼠,還是深海或雨林中那些我們尚未可知的物種,絕對揮灑起來更有空間。

只是在故事設定中定調水人和人類(智人),在親屬源頭上無限接近,得以讓讀者投射更多的情感和同理心;除此之外,人魚傳說發展至今也已經成為了舉世聞名的文化資產,以科學化的角度切入解釋浪漫的神話故事,作者理性和感性並重,才得以創造出這麼一本奇幻作品。

即便親緣關係無限相近,在各自迥異的漫長進化之後,科學家們發現水人再怎麼和智人相像,卻依然對他們來說是孤絕的存在,無能也無從理解起。其決定性的差異體現在性交的方式,繁衍方式很大地決定著物種的命運,水人的交配方式「黏合」和鮟鱇魚極其相似:交配期間雄性除生殖器官和受精之外的器官將會脫落,最後為雌性的身體所吸收,合為一體,至死方休。

書中共有兩幕對於黏合狀態時的描寫,不論是哪一幕光是看文字的描述就令人倒盡胃口,獵奇非常,不敢再細想下去。事後轉念一想,這樣的生存方式卻又是對智人社會中,真愛所標榜的生死相依最辛辣的嘲諷,書中的海州化(人類)和鱗女(水人)結合的時間超過了一百年的時間,直到見到他們的孿生兒女,將記憶傳承給他們之後,才終於雙雙死去。母親被當成實驗體,一生受盡人偏見和霸凌的鱗女,幾乎被人類毀了一生,好在有愛人相隨,不然怎能熬得過那樣漫長的等待。

(鮟鱇魚交配)

在眾人爭論是否捕捉第一隻人魚瑪莉亞一號之時,科學家們的理論實在令人難以信服:「比如鯨魚的資訊也是日新月異,對保護鯨魚發揮很大的作用,但其基礎卻是捕鯨時代的資料。那時人類只把鯨魚當成浮在海上的加油站,連動物都不是,只是燃料而已。」為追求進步,只要牠們小小的犧牲,便可以換來大大的福祉,何樂不為?筆者不打算批判這樣的行為,這樣太過偽善,每一條生命必然是透過千絲萬縷的因果,建立在其他條生命之上;只是所有直接的實驗者,或日後間接的受益者都不該別開視線,勇於檢視並認知到自己的責任:「我們一開始就掌握了海豚的正確知識,知道數量有多少,知道如何保護牠們、和牠們共存時需要注意那些事等等。⋯⋯那些都是沾滿了海豚鮮血的資料。雖說我們說自己的研究很清白,但我們倚賴這些也是事實。也就是說,在這一點上,我們也同罪!」

最後我們能以什麼為依歸?最終也只能是身為科學家的良心,身為人類的良心。世界太大,人類太小,若不時時抱有對世間萬物的謙卑、感謝和敬畏,我們終將成為如齋門博士一般,成為只依循自身慾望和眼界所蒙蔽雙眼的人,說穿了還是老套,但知易行難,能不能做到?沒有人真的有把握,只求代代生存下去的我們,也能隨著不斷的繁衍進化。好在故事中的主角群們最終都發揮人性之中高尚的一面,這也是為什麼,到最後所有接觸過真相的人們,都選擇了噤口沉默,讓水人永遠的以人魚的形象活在傳說之中,倖免於成為人類慾望之下的災難。

小說行至後半段劇情逐漸疲軟,令人稍嫌可惜,有些辜負了前半段引人入勝的懸疑鋪成,好在作者在還沒醞釀成災禍就止住了筆,維持住了平衡,沒有讓此書流為陳腔濫調的鄉野傳說。只是筆者不禁將這群科學家的心路歷程,和潔西所閱讀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著名的「超人說」做出連結,其中是否暗暗蘊含著岩井俊二對人類們的信心和期盼,我們不得而知。

「超人說」為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所定義出的人類理想典範,人類只是猿猴和超人之間的過渡型態。超人雖然非神,卻也非人,他們勇於自我超越、敢於自我檢視和批評,勇敢進取,也不畏懼失敗。在這本充斥著生物學和進化論論調的作品中,有著或深或淺的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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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dit——
撰稿 | 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