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睡》:逃脫傾向中的耗損與修正,內在靈魂意識的擴大

進入第十七天停止睡眠的女人,夜晚不入睡的蟬,一睡則是十七年。

失眠,是一種來自生理亦或是心理層面所造成的複雜現象,甚至可以說是精神疾病,但是當停止睡眠又是什麼樣的一個狀態? 《睡》是村上春樹於1989年所寫的短篇小說,原文收錄於《電視人》一書,2009年搭配德國藝術家Kat Menschik特為此故事繪製的十餘幅插圖,精裝發行德文版,藝術家奇幻的繪畫作品用版畫呈現,精準伴隨著小說中連續十七天無法入睡的主角其意識擴張著,陷入一種卡夫卡式的日常生活變形記,當意識拒絕睡眠並且持續擴大,讓主角墜入靈魂的最深處。

已經是第十七天無法入睡了。
我說的並不是失眠症。若是失眠正我還略知一二。唸大學時,我曾經一度發生類似失眠症的情況。不過除了睡不著之外,我是處於極度正常的狀態。完全不瞌睡,意識一直非常清楚。甚至可以說比平常更清楚。身體也沒有任何異狀。食慾正常,也不覺得疲倦。從現實的觀點來說,其中沒有任何問題,沒有任何不便。只是睡不著而已。」

(Kat Menschik插畫)

連續十七天無法睡眠,這已經是重度失眠與長期失眠的病理狀態,這樣的不正常現象發生在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身上,一個連名字也無需刻意告知,恰若一種「象徵性」的存在的平凡女性,驟然就這麼開始了一個永晝永夜之路。開始的契機是因為主婦在一場只記得不祥預兆的黑暗且黏滑的噩夢中驚醒,手腳發麻,只能躺在空洞中聽著自己呼吸的回音,噩夢後更怵目驚心的是,突然一個穿著合身黑衣的消瘦老人站在她的腳邊,眼睛伴隨血絲瞪大的看著她,不發一語、面無表情,不斷地用陶製水瓶向她的腳上澆水,但不管怎麼澆,水瓶裡的水源源不絕,她為這位神秘老人感到巨大的恐懼,想喊叫卻無法移動意識,因為深怕腳會腐爛溶解,主婦在慘叫中又再次睜開雙眼,不知老人來自夢境抑或是現實,但無論如何從此便開啟了無眠之日。

「但那慘叫並沒有發出聲來。慘叫只是在我體內無聲地響著而已。那無聲的慘叫在我體內四處亂竄,使我的心臟停止了鼓動。腦袋裡瞬間化為一片空白。連我的每一個細胞都滲入了慘叫。我的身體裡有什麼東西死了,有什麼東西融化了。」

失去睡眠的日子裡,這位家庭主婦開始重新閱讀《安娜 . 卡列尼娜》,看了三遍,她想起從小到大閱讀一直是生活的重心,從小學時代就愛去圖書館看各類圖書,零用錢也都用來買書,同學中沒有比自己愛閱讀的人。婚後一旦閱讀,馬上只想到的是孩子的事情、家中的事情、親戚的婚禮以及動手術的父親,不知不覺也習慣了再也不閱讀的日子。這突來的失眠,除了重拾對於閱讀的熱忱與專注力,她也重新品嚐婚後因丈夫禁止而戒掉的巧克力及餅乾,那是她少女時期的最愛,總是喜歡一邊閱讀一邊吃零食。本來婚後也不再喝酒的她,也突然強烈渴望以白蘭地跟咖啡佐以閱讀,渡過這神奇的失眠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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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獨生兒子與牙醫丈夫睡著後的失眠時間,一天又一天,也沒有任何發現她的異狀,在白天非常俐落地解決例行公事與原來的日常生活後,一到了夜晚則是完全屬於主婦自己的修補時間,隨著失眠時間越長,意識也越來越清醒。本來就有運動的習慣的她,為的是維持喜愛的體態,但停止睡眠的這段日子裡,她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需求,感覺可以藉由運動將體內「一些東西」排出體外,意外的是伴隨著失眠過程,身體竟然變得更年輕貌美、充滿彈性。對自己身體的異常感到畏懼的自己,在圖書館尋找閱讀了有關睡眠的研究,她認為她自己在日復一日的家庭生活中耗損,又透過睡眠得到修正,這樣反覆的前方什麼都沒有,便開始不再為失去睡眠恐慌,儘管可能會因為生物機制必須付出代價,甚至可能發瘋,但她願意拋棄睡眠,反正人生「已經擴大了」,有著存在於此的真實感受,至少,沒有耗損的那部份的自己存在於此。

「這才是我原本應有的模樣啊。由於捨棄了睡眠,我擴大了自己,重要的是集中力,缺少集中力的人生,就如同瞎眼瞎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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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丈夫熟睡不醒的睡臉,覺得丈夫看起來像覆蓋著一塊褪色的肉,主婦想不起來丈夫從前的睡臉,只記得應該沒有這麼糟糕。而當自己檢視端詳心愛的兒子的時候,心中一個焦躁與不安讓自己產生厭惡之感,因為兒子酷似自己的父親,而那張臉又與婆婆非常相似—原來自己厭惡丈夫家族中一種「類似傲慢的部分」。她將買菜、煮飯、打掃、陪伴孩子當作義務。一旦習慣之後,那絕對不是什麼難事,甚至可以說很容易,只要把腦袋和身體的連結切斷了就好。

「自從睡不著之後,我所想到的是:所謂的現實,竟然那麼簡單啊。要應付現實,是相當容易的。那只不過是現實而已。那只不過是家事,只不過是家庭而已。這就像操作機器,只要記住了操作步驟,剩下的就是重複。」

「說起來,丈夫的長相其實有點奇怪。現在我還經常這麼認為,為什麼我會嫁給一個長得那麼奇怪的人呢?或許該用『沒有重點』來形容還比較貼切。有一次我曾經嘗試去描繪他的臉,可是一拿起鉛筆面對紙張,我都完全想不到丈夫長什麼模樣。當時我嚇了一跳,一起生活那麼久,竟然會連丈夫的長相都想不起來。」

一對伴侶在進入無趣的重複性日常生活之後,即使昨天與前天對調,也不會有任何不對勁,對於分不清日子的事實,與對於自己被納入這種人生的事實,這些如同儀式般重複的互動,都讓愛情就在機械式的平淡中日漸耗損,關係經營也剩下規律的維繫。特別是在孩子的加入後,夫妻對於彼此的靈魂本身,越來越陌生,甚至連過去時間點的彼此都越來越模糊了。在本書中提到一個有意思的觀點,人不管在思想或肉體行動上,都無法逃脫一定的個人傾向,人會在不知不覺間行動,而這種傾向一旦形成後就不會改變,人會被囚禁在那傾向的牢籠中過日子,在傾向中耗損,又透過睡眠及休息修正這個因耗損產生的偏差,週而復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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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十七天裡,她不曾闔過眼,十七個白天,十七個黑夜。非常長的一段時間,連睡眠是什麼回事都想不起來了。當主婦閉上眼睛,試圖去喚醒睡眠的感覺,然而只存在著清醒的黑暗而已,讓人聯想到死亡。「到目前為止,我都把睡眠定位成死的一種原型。換句話說,是把死假設成位於睡眠的延長線上的東西。總而言之死就是遠比普通睡眠更深的,無意識睡眠—永遠的休息,熄燈(Black Out)。」或許又並非如此,所謂的死亡,或許和睡眠是截然不同的狀況,也許是一種無邊際又深沉的、清醒的黑暗。死亡也許就是在黑暗中永遠保持著清醒。

詭譎黑衣老人當時不斷倒在主婦身上的水,也許就是生命中的「感受」與「時間」,一些可以用「靈魂」來形容的各種元素,也就是構成生命不該被耗損的部分,隨著主婦不斷墜入自我的意識空間。而這樣的失眠結束在這第十七天,凌晨三點,主婦決定開車到港口夜行,在車中突然想到再也記不起面容的昔日男友,感覺到睡不著覺以前的記憶,好像正在逐漸以加速度遠去。突然,有兩個男人開始攻擊車子,試圖開鎖,並且不斷搖晃車子,她想起日前夜行時,附近發生了夜間謀殺案,在猛烈地搖晃中,車鑰匙墜落遺失,她也在恐懼中撞到方向盤,困在黑暗當中,故事也結束在黑暗之中。

日前主婦聽聞的夜間謀殺案讓讀者產生結尾聯想,但是又不禁念頭一轉,是否主婦只是做了一場長達十七天的長夢呢?是否主婦陷入失眠後的幻覺而不自知呢?更甚至是否主婦早以告別日復一日機械般的生活,自縊陷入永久清醒的黑暗之中?書中主婦的下場為何,是作者拋下的黑暗,在這個離奇的都會變形記中,看到的是一個日漸耗損的生命,又在一個實際耗損的過程中,快速擴張又加速墜落。女性生命的耗損其實不該歸咎於走入家庭,但是現實生活中許多女性在走入家庭後,便逐漸在被賦予任務與期待下,自願或非自願地逐步捨棄原來的人生,甚至包含失去所謂「生命」本身。每天忙於孩子的生活瑣事、照料打點丈夫的需求、無限循環的日常家務,不知不覺除了與自己本身距離越來越遙遠,也與整個世界隔離,隨著「時間」不斷地流逝,發現自己變成連名字也都逐漸被丟掉的「存在基礎」。

Credit—
文|葉巽

葉巽,以藝術家為人生志業,巽為風卦,來無影去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