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王國 / Moonrise Kingdom
Wes Anderson
2012
魔力。當電影語言訴說的方式讓人著魔時,那毫無疑問是魔力。Wes Anderson的影片總是可以像精心調配的魔藥,充滿魅惑、華麗、荒謬、趣味、想像。
平行運鏡、垂直運鏡、女孩Suzy透過黑色望遠鏡看著鏡頭,其他家人各作各的。幾個推軌鏡頭交代了所有「出走」前的前置作業。背景音樂是弟弟放的唱片,演奏的是Benjamin Britten-The Young Person’s Guide to the orchestra。解構交響樂團,化成變奏曲。在這一步一步拆解的過程中,觀眾看著這早已被蛀蝕的家庭崩裂。鏡頭拉往後方,三個小兄弟、嘴角總是下垂的爸爸、抽著菸自顧自的媽媽、最後是Suzy,依然從黑色望遠鏡觀看著。
當Suzy收到信,濃濃眼妝下的瞳孔直直勾著螢幕那端的觀眾,這虛擬美洲小島上的愛情故事也劃開序曲。
地精般的紅衣尖綠帽老師簡短的任意門式介紹場景發生在長度16英里的迷你島(New Penzance)和時代背景(1965年)後先休息,等等再出場。
New Penzance雖然是個虛擬島嶼,但在英國南部港灣確實存在一個名為Penzance的城市。Penzance在17世紀時是海盜的活動中心。在18世紀時,港灣居民買了第一艘救生船但在不到十年又因為資金不足賣掉了,於是約莫有14年這些濱海居民連一艘救生船都沒有。雖然不知道為什麼Wes Anderson 選了New Penzance當作他想像島嶼的名字,但Penzance這真實存在的城市在某些程度也帶著荒謬感。
Wes Anderson的故事時常假設在已知中的未知。
想像懷著真實;真實懷著想像。而《月升王國》也是如此。
帶著浣熊皮帽的童子軍Sam和濃眼妝Suzy秘密通信一年後決定私奔。Sam和Suzy都是被周遭排擠的人,藉著通信,他們互相舔砥著傷口。Sam是個孤兒,在社福中心的發派下,他在各家庭和單位輾轉著;Suzy的父母都是律師,但她寧可自己是孤兒。兩個本質不一樣的人在字句往來中傷口結痂成一塊,倔強的心也柔化伸出互援的雙臂。
Sam是個優秀童子軍,生存技能讓私奔時的旅途浪漫愜意。萬萬沒想到,沉寂的紅衣尖綠帽老師一躍而出,告知大家Sam一定目的地是在哪裡,大夥立刻前往並將他們一網打盡。
就像所有愛情故事要有血有淚,高潮迭起,這對小情侶被拆散了。女孩沉重的行李又被扛回家。內容物包含弟弟的留聲機、唱片、一隻貓、一堆貓罐頭、左撇子剪刀、橡皮筋、電池、牙刷、望遠鏡、從圖書館借的六本很厚的魔幻小說、父母藏在冰箱上的書:Coping With The Very Troubled Child (處理超級問題兒童)。
Sam在列完Suzy行李清單時嘆了口氣,但沒有任何牢騷或怨言。這麼雷的夥伴真是少見,不過我愛妳,沒關係。況且,很快就被大人們拆散了。在這短短旅程中,Suzy用左撇子剪刀刺傷了童子軍首領,Sam替貓和Suzy速寫了,在沙灘上放著唱片他們跳舞了,睡覺前Suzy也朗讀了小說內文,管教書也秀給Sam看了,而望遠鏡是Suzy魔幻力量的來源,無法割捨。這些令人嘆氣的逃家行李還是各司其職。
有趣的是Wes Anderson為了這六本Suzy逃家帶的魔幻小說做了介紹和動畫。而在影片介紹這幾本的又是地精老師(其身份同時是New Penzance圖書館館員)。
《月升王國》的情節轉奇幻之處是與Sam同營區的其他童子軍的態度轉變。這些原本排擠Sam的童子軍們在知道Sam是孤兒,並也許會被移送到不良少年管教中心遭受不人道對待時,突然意識到:「我們是Sam的童子軍夥伴耶!我們這樣還夠男人嘛!他們都願意為對方死了!我們應該幫助他們!」
那氣勢磅礡的會議發生在小木屋裡,而支撐這小木屋的是棵奇高又奇細的樹。也許因那奇特的懸空狀態,這些童子軍宛如得到神啟。畢竟前一天另一夥伴被Suzy用左撇子剪刀重傷,嚇的大伙狂奔逃走;這麼不受歡迎的Sam竟然交到能為他私奔的女友的前提下,這奪淚的友情簡直平行世界。
童子軍們營救Sam和Suzy的那個夜晚,大夥窩在睡袋中,有的睡高處,有的睡低處。環繞著Suzy和那溫暖的火光,他們專注的聽著Suzy念魔幻故事。Peter Pan(小飛俠)裡的意像完全和這場景重疊。在Peter Pan的國度Neverland,Wendy在the lost boys的圍繞下講著睡前故事,而此刻這些偷偷從營隊跑出來援救的男孩們也是名副其實的lost boys。《月升王國》中,許多場景調度都讓人濃厚感受對Peter Pan的致敬。那溫馨感也讓童子軍們態度的轉變合理化,畢竟他們也「童話化」了,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了。
當這些孩子們各自用他們的方式顯現只有在「孩子」的世界才可能出現的超脫行為時,片裡的成年人表現的就像現實片外的成年人。警察、律師、社福機構、童軍長官,每個身份的存在都是為了告知他人「應該有的行為」。哀傷的是:這些人本身的模樣卻是謊言、自以為是、法律漏洞中鑽進鑽出、各式犯錯、各式哀傷的綜合。但因為「職業」和身為「大人」的身份,他們的權力決定了這些孩子的去留。
看似美滿的結局裡,許多哀傷浮動著。小孩子想活著,想和愛的人在一起。大人想死,愛的方式有如自殘。大人羨慕著小孩純淨的愛,小孩羨慕大人的自由自在。
“Poor Suzy, why is everything so hard for you?”
「可憐的Suzy,為什麼事情總是被你弄得那麼難呢?」
“We’re in love. We just want to be together. What’s wrong with that?”
「我們相愛。我們只是想要在一起。哪裡錯了嘛?」
Neverland代表的是永遠的童年,也是因為如此被稱為「夢幻島」。但現實中,停不下來的秒針堆疊出不想成為的自己。總是會有些時候夢想著「讓快樂停在這一刻」,但沒有「下一刻」也意謂著「結束」;而如果時間停留在「快樂的這段時間」,就像是一個循環(loop),同樣細節的一直重複(repeat)也是挑戰人的疲乏極限。《月升王國》封存著Neverland的想像,但同時正視著時間帶來的所有不可避免的歪斜和無可奈何。
“I love you, but you don’t know what you’re talking about.”
Sam這樣跟Suzy說。也許再說了很多很多次後,他的兩嘴角再也無法上揚,也許他的眼神也將注入悲傷。但這都是選擇,不是嘛?
也許世界上最不浪漫的事就是成長了吧。
當《月升王國》以皆大歡喜方式殺青這12歲戀曲時,觀眾可能萬萬沒想到這對小情侶在幾年後又一起亮相在他部電影中。
2016年在吉姆·賈木許的詩意作品《派特森》中,Sam (Jared Gilman )和Suzy (Kara Haywood) 搭上派特森的公車,並高談從義大利移民美國後曾長期居住派特森市的無政府革命家Giuseppe Ciancabilla。
“Do you think there are other anarchists still around in Paterson?”
“You mean besides us? Not likely.”
“When’s your first class?”
“It’s a ten.”
“Want to get a coffee?”
「你覺得派特森市還有其他的無政府主義者嘛?」
「你是說除了我們嘛?不太可能吧。」
「你第一堂課什麼時候?」
「十點。」
「要去買個咖啡嘛!」
人類以尋求娛樂和逃避現實之姿一角跨入視覺故事中,欣賞著悉心安排的調色、場景、敘事、剪接、音樂…等等,並在觀影結束後從一個架好的場域抽身回現實中,回到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角色,和世界的紛紛擾擾。
電影結束了。但在沒有預期的某一天,你又看到他們了。長大了些,成熟了些,看起來安心得生活著。那熟悉的神情、臉上成熟的線條、自然歲月的痕跡讓同樣膠原蛋白一起流失的觀眾倍感親切,由衷祝福。
那樣的喜悅是賦予給電影迷的美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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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鄭敏
文字工作者,謬誌茗Mummumzine獨家合作作者,刊載其特點切入對於藝術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