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metimes I feel  Like my only friend ,

 Is the city I live in.”   – Red Hot Chili Peppers《Under The Bridge》

站在邊緣的人們

大橋下、河岸邊，川流總是帶走了一個又一個的世代，送走了每個人僅有一次的、晦暗又美好的「青春」。“沒有夢想的時代，我們要怎麼活下去？“，這是電影《 我很好 River’s Edge》中對90 年代青年的註解，對應當今的魯蛇世代，每個時代的慘綠少年們總不斷墜落在不同層次的泥沼當中，成為自我與成人口中的「一灘爛泥」，或是數年後帶著一股揶揄解嘲地說到「好青春吶！」。

「什麼時候你會覺得，活著真是太好了吶？」

（漫畫《 我很好 River’s Edge》大橋畫面）

日本電影《リバーズ・エッジ / River’s Edge》中譯《我很好》，翻拍自日本80、90年代文學感漫畫家岡崎京子同名漫畫，故事描述一群面對1990年代泡沫經濟後的平成大蕭條的高校生，既不能像泡沫世代的畢業生輕鬆閃閃發光，面對人生與活著，沒有感受、沒有慾望、沒有認真對待的東西，亦或是礙於社會規範，壓抑真實情感、無心帶來的傷害，明明事實上每個人都不好啊，還是要裝作「我很好」的樣子在現實中無處可逃。

（電影《 我很好 River’s Edge》劇照）

“ 說不定我們都死了，只是自以為還活著。” -《我很好》

裝做開心的樣子，但是你們無路可逃喔

河岸草堆中的無名屍骨，讓人聯想到與1986年美國同名犯罪電影 《River’s Edge (大河邊緣) 》中被殺害棄屍女孩，雖然不是同一具屍體，當一個人的身體化作枯骨後，成為這些少年們的「秘密寶物」、虛無的思想載體。岡崎京子在《 我很好 River’s Edge》 漫畫中不帶批判性地描繪的這些角色們，在霸凌、援交、吸毒、肉慾，還有大環境的種種狀態，面對社會經濟與環境破壞的景象，年輕人們好像只能期盼呼叫UFO出現，面對無力感自我呢喃：「即使一些脫離現實的東西出現就好。」

“昨天看的書上寫說，2000年，會有一顆小行星撞擊地球，

嚴重破壞整個生態系。到時候我們24歲。“

香菸不離手的女孩，對一切似乎都抽離且漫不在乎，也不確定自己內心真實有感受的部分，關於性與愛， 既懵懂又無感，好像什麼都能夠接受，又什麼都不接受那般 ; 屢遭男同學們霸凌的俊美同性戀少年，暗戀同校陽光體育男孩，卻無法表明，為了掩飾自己的性向，順勢與迷戀自己的少女交往，私底下與中年男子賣春幽會滿足慾望 ; 演藝世家的暴食症少女，年幼開始就是模特兒，擁有美麗身材與外表，卻總認為自己是個活在虛假中「噁心」的人，不斷在暴食與嘔吐中感覺真實 ; 暴力的帥氣少年，沒有家人的陪伴，孤寂地渴求愛情，卻沒辦法得到女朋友的愛情，透過霸凌同學並且與女朋友的女性知己沈溺在肉體與毒品之中 ; 跟有婦之夫援交、向朋友們炫耀名牌禮物、只有在做愛時才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存在著的少女，背叛著知己，與其男朋友沈浸在肉慾之中 ; 認為告白成功夢想成真的戀愛少女，極力討好與付出，但男朋友其實是同性戀者。

看我們如何在平凡的戰場生存下來

這幾個角色們因為一個枯屍直接又間接串聯在一起，又不斷插肩而過，他 / 她們就在這個地方相遇，這個靠近河口的河岸，水流沈滯，夾雜著青苔、廢棄物與工業廢水，在不斷冒出灰煙的廢氣當中，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都有難以言表曖昧感受、每個人也都有要面對的生命衝擊。《 我很好 River’s Edge》這個電影與原作漫畫裡，對於這些相遇後的事件，或是悲劇的發生，透過觀者的眼睛運鏡而去，不夾帶任何批判結論與制裁，看著其實無聲吶喊著「我不好啊！」青春年華的角色們，對於生命戰場的每一個抉擇，也是正在努力戰鬥著。

面對將來高度分化的未來社會，每一個你我這般的凡人們，總是會面對無盡的痛苦與掙扎，在過程中感受與成長，正也因為這些真實的感受，與每個不同階段面臨抉擇的選擇當下，這樣所構成的不可逆性，也正是生命中最美好與最痛苦的部分。

（日本漫畫家岡崎京子肖像）

《 我很好 River’s Edge》原作漫畫家岡崎京子，為日本東京人，畫風題材獨具時代與文化性，活躍於90年代，代表作品有同被翻拍為電影的《ヘルタースケルター Helter Skelter》（惡女羅曼死）、《東京酷妹一族》、《Pink》，與《 我很好 River’s Edge》。

謬誌茗 Mummumzine

文 / 葉巽 Xun Yeh

圖片為電影《 我很好 River’s Edge》劇照、漫畫封面及宣傳圖片，本文為本刊物之立場所撰寫，非影評及商業宣傳用途。

《重金搖滾男的奇異旅程》是鬼才導演Paolo Sorrentino第五部長片，也是他的第一部英語發音、以愛爾蘭和美國為拍攝地點的作品。主要合作對象是Sean Penn和The Talking Heads的主唱David Byrne。

英語片名《This Must Be the Place》原原本本摘自The Talking Heads的歌名This Must Be the Place。在《重金搖滾男的奇異旅程》中，David Byrne演唱了這首歌，而這場完美的演出也被完整的全程拍攝。在訪談中，Paolo Sorrentino表示This Must Be the Place是全世界他最喜歡的一首歌，而選擇寫實的拍攝手法來呈現這首歌重頭到尾的美妙，也是為了跟大部份過於剪輯的MV做區隔。從《重金搖滾男的奇異旅程》中，可以深刻感受到Paolo Sorrentino、Sean Penn、David Byrne三者互相碰撞結合出的藝術。從取景、拍攝、對白、語氣、表情、動作、配樂中，觀眾感受到這三位大師不同以往，但又讓人連聲讚嘆的奇特魅力。

《重金搖滾男的奇異旅程》是一部公路電影。歌德搖滾巨星Cheyenne在退出歌壇後，依然每天撲滿一臉白皙，畫上鮮紅嘴唇及濃黑眼妝。蓬鬆黑色亂長髮、大量戒指、飾品、從頭黑到腳的裝束在他的中年身軀上年輕的對比著。住在都柏林的豪宅中無所事事，玩股票，拖著菜籃車逛超市，和消防員老婆Jane在乾涸的游泳池裡玩手壁球是Cheyenne的日常。沒有目的，只有虛度。在一片寂寥之中，一通電話讓他拖著行李箱飛回紐約參加父親的葬禮。而以此旅程為契機，Cheyenne決定找出曾經虐待他父親的納粹罪犯Aloise Lange，並展開報復。

Cheyenne的旅途是各式荒謬的匯集。金氏世界紀錄最大的開心果雕像以樓層高度豎立公路旁。Cheyenne停靠路邊休息，再回到車上時，一名西裝筆挺的灰長髮中年男子一語不發地出現在副駕座位上。Cheyenne開到一片荒野的路邊時，男子示意下車，並頭也不回的走進在蕭颯風吹的草原之中。電梯中，Cheyenne亮著口紅在吱吱喳喳討論口紅的女子們中，娓娓道出讓口紅顯色持久的秘訣。到達紐約，坐在公園長椅上，一名全身藍色緊身衣，飛速溜著直排輪的男子，在眼前的落葉堆中跌個狗吃屎。找到父親的仇人的太太的住處後，Cheyenne上門拜訪，太太一看到眼前不合時宜的男子，第一句話是：「親愛的，你要殺了我嘛？」而當暴雨中，Cheyenne在屋簷下濕冷等待時，附近鄰居披著超人披風，裸著上身，挺著大肚，穿著緊身內褲和靴子，以彷彿巡視世界和平的步伐中，隨口跟Cheyenne打了聲招呼。

高對比色彩、高反差燈光、誇張的戲劇效果、慢動作和對稱的畫面直射著《重金搖滾男的奇異旅程》所有荒謬，也疊加出異於任何公路電影的奇幻影子。

Cheyenne: There are many ways of dying, the worst of them, is to continue living.

Cheyenne:「有很多種死亡的方式。那之中最糟的就是繼續活著。」

荒謬的事圍繞著 Cheyenne。租來的車上突然自燃。家裡廚房牆上掛著七個大大的字CUISINE(美食)。流著臭汗的胖子朋友不斷吹噓自己的性愛和戀情。喜歡Mariah Carey的服務生Dezmon迷戀上穿環、全身刺青、歌德風打扮的Mary。從來沒有水的游泳池。不知哪裡來的華人太極師傅笑咪咪的在Cheyenne家的庭院教Jane打太極。

Cheyenne本身也是一個荒謬為本體的自轉星球。覆蓋在宛如戲劇臉譜的面容後，是一個停滯的靈魂。Cheyenne沉浸在自我否認，父愛的缺席，年輕生命在追隨自己的憂傷歌曲而自殺的愧疚。Cheyenne的父親也是在荒謬中活著，離世；已「失去」為牢籠，囚禁著自己。父親將自己銬鎖在曾經被剝奪的親情痂傷，用充滿詩意和美的文字，追緝著怨恨發洩的對象Aloise Lange。而虐待過Cheyenne父親的納粹Aloise Lange則是被兒子鄙視，在Cheyenne父親那陰魂不散如詩如手記的信件中煎熬著歷史罪惡；沒有人是快樂的。

Aloise Lange: Everyone, absolutely everyone, was robbed of their youth. Everyone, absolutely everyone, had their youth stolen from them.

Aloise Lange: 「每個人，確確實實每一個人的青春，都被搶奪走了。每一個人的青春，就是那麼每一個，都被偷走了。」

哽咽，熱淚盈眶。這是Cheyenne在David Byrne演唱This Must Be The Place時的反應。也許是因為回到故鄉，也許是歌詞打中心房，或也許是演唱會太過美好，Cheyenne的不快樂，在音樂的流動下傾巢而出。潛入Aloise Lange的太太的住處並成功得到想要的情報時，回到旅店時，Cheyenne跟著音樂忘情舞動。即使他悲傷的歌讓悲傷的孩子自殺了，讓他不想復出，無心演出，但音樂在他心中，依然是那出自本能貼近他，不需言語的朋友。

Cheyenne: But you have to choose a moment in your life, even one, to not be afraid.

Rachel: Have you chosen?

Cheyenne: Yes, this one.

Cheyenne:「但妳要選擇人生中的一個時刻，就算一個也好，不恐懼。」

Rachel:「你選了嘛？」

Cheyenne:「嗯，就是現在。」

在納粹孫女Rachel的家和孩子合一曲荒腔走音的This Must Be The Place後，Cheyenne如此跟Rachel說。在替父親復仇的旅程中，他為自己設了一個方向，為了什麼他也不知道。行李箱取代菜籃車，笨重但堅定的前進，一趟無設想公路旅行。

Jane: Are you finding yourself?

Cheyenne: I’m not trying to find myself. I’m in New Mexico, not India.

Jane: 「你在找自己嘛?」

Cheyenne: 「我沒有要找自己。我在墨西哥，不是印度。」

有個名字不斷出現，但本人不曾出現的是Tommy。Tommy是Cheyenne的助手Mary的哥哥，沒留下隻字片語就消失的Tommy傷透了媽媽和Mary的心。媽媽天天以淚洗面，抱著電話，抽著菸，坐在窗邊，期待街口出現兒子身影。Mary 和Cheyenne陪伴和安慰著Mary的媽媽，但看著窗外，被漫長煎熬剔除所有耐性的媽媽，只能尖苛的對待四周的人。窗外光線映照下，菱角分明，油畫般濃烈的情緒和陰影刻出了「痛」的形狀。Cheyenne的父親是否也曾抱著這樣的等待？等待著15歲便離家，30年沒聯絡，從不覺得被愛的Cheyenne嗎？每個等待的背後都有這樣的淚水嘛？Tommy象徵的是每個想離開的獨立個體；Cheyenne代表著「離開」，Mary的媽媽代表著「被離開」。就這樣，他們被置入同一個空間，抱著不同的陰暗，一起等待，等著被那特定的人愛，被愛。

Mary’s Mother: You never took up smoking because you remained a child. Children are the only ones that never get the urge to smoke.

Mary’s Mother:「你從來沒沾染菸癮，因為你依然還是個小孩。小孩是唯一對菸沒有慾望的人。」

結束復仇之旅的Cheyenne站在港口。路人遞了根菸給他，他停了一下，伸手接過，抽了這代表「成長」的菸。脫掉愧疚，放下包袱，Cheyenne卸下妝容，換下全黑的衣物。那每天有如儀式般的圈上口紅，繪上黑色指甲油的年輕人影像淡去。Cheyenne躍過心中的鐵網，套上襯衫、卡其褲、皮鞋，短髮素顏，以平凡無奇的打扮融入極度平常的日常風景。行屍走肉的生活在幻化成凡人時得到救贖，走出荒謬也許是另一種荒謬。帶著笑容，Cheyenne回家了。心中彷彿唱著:

Home, is where I want to be
But I guess I’m already there
I come home, she lifted up her wings
I guess that this must be the place

I can’t tell one from the other
I find you, or you find me?
There was a time before we were born
If someone asks, this is where I’ll be, where I’ll be

重金搖滾男的奇異旅程 / This Must Be the Place

保羅·索倫提諾 / Paolo Sorrentino

2011

謬誌茗編輯團隊

作者｜鄭敏 

編輯｜葉巽

《愚行錄》開始於一起單親媽媽田中光子的虐童事件，身為週刊記者的哥哥田中武志，回頭重新調查一起一年前的滅門血案：田向一家三屍慘案。看似不相關的兩件社會事件，在田中武志對血案主角周遭人物的深入訪談中，逐漸描繪出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與整個社會造成的全面性的悲劇。日本戰略之父大前研一已經斷言：「台灣出現日本當初的徵兆，成為M型社會」。

「日本不是M型社會，是階級社會。」

中產階級為了不要淪落到社會底層，努力抓住富者的那一端，底層的人們為了能夠翻轉階級，利用愛情或肉體關係希望能立即扭轉人生，已經抓住上層的人們，積極維繫自身形象跟維持同等行為，才能夠避免自己掉回平凡生活。在《愚行錄》中，分別用了故事中的幾個人物作為階級社會下眾生像的投射，故事主角田中兄妹代表社會底層，自幼受虐、性侵，並且價值觀扭曲的犯罪人格; 滅門血案的一家人，分別是帥氣的先生田向浩樹、美麗的妻子夏原，以及身為中產以上幸福家庭下的女兒，代表的是力爭上游靠近富貴階級的中產階級代表;田中浩樹的同事、前女友們，夏原大學時代的內部生富二代朋友、美國回來美麗的的外部生同班同學，以及普通的外部生女同學，分別又代表著每一個社會階層中每一個位置的角色，成人階級跳板的貴族大學，用內部生及外部生區隔學生，也是在替社會階級預先分層。

 （妻夫木聰飾演週刊記者田中武志）

（滿島光飾演虐女單親母親田中光子）

（小出惠介飾演滅門血案的男主人，中產階級社會菁英，善於利用女性及愛情關係）

（松本若菜飾演滅門血案的女主人，學生時代是擠入貴族「內部生」族群的唯一「外部生」，擁有美麗氣質的外表）

（田向浩樹的前女友，曾經是企業千金，因為父親後來公司倒閉，與同事丈夫淪落到鄉下生活，成為家庭主婦，由市川由依飾演）

（咖啡店美麗老闆娘，學生時代是貴族學校歸國子弟的「外部生」，因為外型貌美加上個性獨特，被夏原嫉妒，又被夏原搶走當時的男朋友，相當討厭夏原。由臼田麻美飾演。）

有趣的是，每一個閱聽人在看完每一個角色的敘述，以及對事件跟其他角色的看法後，也都會有自己偏好支持與厭惡的人物，並且投射到自己的人生當中，而這個故事中間，有幾個象徵旁觀者的角色，就是光子的辯護律師。看似成功的社會菁英田中浩樹，其實自學生時代就積極尋找通往社會高層之道，靠著接近許多企業千金，來取得未來工作的內定資格，因為目標是「擁有幸福的家庭」，為了這個目的，所以愛情不過是個工具，又何嘗不可？而美麗又幸福的妻子夏原，身為貴族學校的外部生，卻可以憑著美麗氣質的外貌與高雅的談吐，擠進內部生族群，讓其他平凡的同學羨慕不已，而見到可能威脅自己的外部生女同學，都會用計引導她們走向毀滅，其中一個是美國回來的美麗女同學，另一位就是同樣是美貌又單純的田中光子。

「到這個時候了，還是被自己的父母親拖累啊。」

從小不懂如何愛人、如何被愛的光子，努力考到貴族學校，想要改變自己的人生，卻在夏原的引導下，成為富二代們的性玩物，自始志終，都被富人們當作投懷送抱的拜金女，棄之如敝屣。成人之後，光子再度遇到夏原一家，對於社會階級本身的苦楚，與永遠無法改變的人生感到絕望，萌生毀滅的犯罪念頭，鑄成悲劇。而為了保護光子的哥哥，用盡辦法再次調查事件的周遭人物，其實只是要毀掉任何可能被發現事實的證據，讓光子能夠好好的活下去。

「在那裡，沒有惡意，也沒有善意。」

故事中的真相被隱藏住了，但故事外的觀者已經全然接收了，就像光子的律師聽到了田中兄妹生母的自白，聽到了這對兄妹悲傷的真相不勝唏噓的面容，就如同光子說的：「我最喜歡哥哥了，我最喜歡跟哥哥一起擁有秘密。」。這個世界唯一有的純真與善是否其實與惡一線之隔？每一個角色在惡的另一面其實也是否都是只本能與善？在愚蠢荒謬的行為中是否也只是在追求一個荒謬的結果？為了這個結果盲目而又不斷做出愚蠢的行為。

電影一開始，田中武志在公車上被正義魔人要求必須讓座給較為年長者，田中起身便偽裝成殘疾人士，一個不穩直接墜落跌倒在眾人面前，讓正義魔人啞口無言。這個片段可以從任何角度去觀看，但田中沈穩的偽裝也著實讓人不寒而慄，一個無法擺脫社會底層的人，用隨時可以毀滅的視角在觀看著這個社會的眾生相，電影的結尾也在公車中眾生的面容中結束，每個渺小的人們，生而為人之愚蠢，卻也只是想好好活著罷了。

《愚行錄》2017,石川慶   改編自貫井德郎同名小說

作者｜葉巽 Xun Yeh 

圖片取自於網路

有如斑駁底片般的青少年歲月中，「性」到底佔了多少呢？

穿著海軍藍牛角外套的Oliver，15歲，中學生，快被女人搞瘋了。一個是他的第一次性經驗對象Jordana，另一個就是他搞外遇的媽媽。

當然Jordana這部分是他自找的。女人不會突然從天上掉下來幫他破處，他得先吸引她來到他身邊，而要吸引女人要怎麼做呢？投其所好和花時間陪伴。

總是穿著紅色外套的Jordana很神秘、話很少、喜歡抽菸、喜歡霸凌他人、絕對不算是好相處的人。Oliver原本只是被利用，當成報復Jordana前男友劈腿的苦主，但他們還是交往了並有了性關係。Jordana也越來越喜歡Oliver，甚至變成一個不像自己，浪漫的人。Oliver對於Jordana的改變，和要去醫院面對Jordana的媽媽的腦瘤割除手術結果的壓力下，選擇逃避。和爸爸一起坐在餐桌，一位想著太太什麼時候回來，一位想著女友會多生氣。兩人沮喪得像被高漲的海水滅頂。而逃避的後果是Oliver立刻被甩了，留下一個充滿後悔、不斷留淚的自己。

在厭世中生活，在無可奈何中掙扎，為生命找尋意義，希望自己能化成超迷你潛水艇進入愛人的體內。把自己打散成無數分子，成為愛人生命的一部分，融成一體。或者，使用雷達，使用超音波，了解對方的一切。激情之後，只剩下一個疲憊不堪，精神耗弱，在水底無法呼吸的肉身，而這就是愛情。

在愛情冒出前，理性的Oliver原本只是想替自己貼上各種標籤，來加強對自我的認可，而「性」只是一部分。破處的自己是一個「被認同」的自己，而「有女人」的自己又是更有社會價值的自己。成人又何嘗不是這樣思考。就像Oliver的父母親，「性」讓自己成人化，「工作」、「婚姻」、「孩子」讓自己在世上存在的意義膨脹，責任感醍醐灌頂。也就在一個一個標籤貼滿身上時，感覺自己的獨一無二。這樣的「收集情結」促使他們起床、吃飯、並彷彿一切都沒什麼問題似的行動著。

但收集越多標籤就代表越幸福美滿嘛？當然不是。標籤是貼給他人看得，讓他人從這些標籤上的關鍵字評斷人的存在價值。但實質上，能夠好好處理這些標籤所附加的壓力和責任，並和諧相處的人又有多少呢？

好不容易交了男友/女友，又千辛萬苦的結了婚，但這綿延的愛意和關心可以持續到兩人生命飲盡時嘛？努力念書，努力取得工作、每天工作累得像狗，世界的進步會認可自己的工作直到希望退休的時間嘛？生了小孩，奮力養育，用盡心力給孩子們最好的，孩子有成為理想中的樣子嘛？

在Oliver的父母親身上，一股停滯的倦怠感直襲而來。並不是那麼喜歡的工作、並不是那麼聽話的孩子、並不是那麼喜歡的婚姻讓生活越來越無趣。「得到」是一回事，「維持」是一回事，「結果」又是另一回事。這就是為什麼人生那麼難，難到不想當人，難到只能每天用自己的重要性說服自己活著。

Oliver的媽媽在18歲的初戀情人出現在四周時，內心瞬間活化。38歲性冷感的心時光倒轉至18歲。然後，犯錯的方式也像18歲。媽媽在替初戀情人打手槍時，除了酒精作祟和原始的性衝動外，為的也是替一層不變的生活製造新鮮感。簡化後的人性慾望雖然讓人幻滅，但幸好老年時，回想人生宛如縮時攝影，但在身在其中時，每個美好或痛苦的片段在當下都無限延生成永恆，而這就是人生的樂趣所在。

Oliver呢，則是不斷想著老年的自己。人在侷限的時光中，不斷藉由幻想，在自己的時間軸上來來回回。年輕時，幻想中年、老年時的樣子。擔心老化的自己太難看，一無所有，擔心的睡不著覺，汗如雨下。但老年時，雲淡風輕，痛的、開心的都化成幾句呢喃話語；病痛和藥品反而比所有發生過的事更接近生活。人生在嬰兒階段後，終於又開始是為了活著而活著，不再是標籤了，最大的慾望是健康還有倒數的時光。

沒有人知道「人類」的「存在意義」是什麼，但為了讓每個早晨都有睜眼的慾望，於是賦予了各事物「人造意義」。而幾乎每個人都在汲汲營營達標這些意義，為了讓自己「不後悔」。架構著一個不後悔的自己，拚命往未來前進。拚命的程度讓自己看不到風景，讓自己生命耗盡。

電影前半段，許多部份以激情的紅色淡出。火光在觸及水面時，燃滅消逝。上升的水面讓人嗆的疼痛流淚，而最後，淹過頭頂，一片蔚藍，水底的濃稠哀傷。憂鬱的藍色潛入畫面，而能做的只剩下幻想。幻想自己成為潛水艇，幻想能夠操控超音波以了解愛人，幻想有天能浮出水面。

從「性」開始生命，從「性」找尋自我、從「性」再開始下一代。人終究也是以「繁衍」為固定軌跡前進的生物，最後化為塵土，什麼都帶不走。硬要說，有留下的是，帶著一點痕跡的基因，顯示在後代的雙眼皮上。即使後代的人生距離自己光年遠，但哪怕是一點影子，後代的成就就是自己的成就。就像Oliver父母在知道Oliver有女友時的無限驕傲和狂喜，換而言之，是種荒謬。這就是人的一生。但好多時候，活在其中，那點綴的互動、感情、意外都燦爛的像煙火爆裂著，讓人又哭又笑，又痛又累，那又是什麼呢？

那是人們的自傳式電影，又荒謬又綺麗。請找個座位欣賞吧。

初戀潛水艇 / Submarine

理察·艾歐阿德 /  Richard Ayoade

2011

作者｜鄭敏

文字工作者，謬誌茗Mummumzine獨家合作作者，以獨有視角切入觀看藝術、音樂、電影及文學領域

上唇噘著，下唇放鬆，嘴微張；微皺的眉，大眼鏡；超捲金髮；奇怪的重音和語氣；衣服紮進褲子，褲子紮進雪靴；抱著充滿自己的奇幻插畫的筆記本。

這就是Napoleon Dynamite。

想當然爾，大部份的人都把他當怪咖。但沒錯，他就是怪咖，全家都是怪咖。最正常的大概是他家養的黑羊駝，Tina。

拿破崙炸藥是個青春校園喜劇。復古的罐頭聲響不斷加強怪咖們極致古怪的行為；角色們都特色鮮明，怪到各個場景都被做成gif檔，循環的古怪讓人流連忘返。

《Napoleon Dynamite》最棒的地方就是怪咖間的信任和義氣。怪咖的互助和信任讓他們人生越來越順遂；怪咖的義氣帥到讓校園酷哥酷妹笑不出來，甚至讓大家相信自己的夢想也會成真。

過了13年，《Napoleon Dynamite》的經典台詞們依然風靡世界。如果拔掉這些台詞、動作、裝扮，剩下的故事大綱是：中學生Napoleon和哥哥Kip住在外婆家。有天外婆出意外，於是叔叔Rico來照顧他們。有天，Napoleon和轉學生Pedro成為朋友。他們想和女孩去舞會，Pedro想當學生會長。Napoleon力挺Pedro，

而Pedro也當選了。

但是，疊加上去的人格特質就像赤裸裸的紙娃娃掛上各個配件。這些人物讓觀眾愛死了。這部電影成本40萬美金，票房達158600956萬美金，票房的成功實在不可言喻。

如此簡單的故事可以成為家喻戶曉的喜劇，其魅力除了親身體會以外別無他法。以「挑眉」為例。32歲沉迷網戀的Kip連續挑眉，微笑，脫下鞋，用穿著襪子的腳趾輕撫挑逗著初次見面的網戀對象，比自己高約莫20公分的黑人女孩Lafawnduh。Lafawnduh拿出一個有著巨大墜飾的銀鍊，替Kip帶上。於是Kip立刻從科技宅變身嘻哈人士。愛情的魔力讓人瞬間變身，果然是人世間最強力量。

或者，牛排。當外婆要出去玩時告知他們家裡快沒牛排，會請老農夫Lyle想辦法時，Napoleon大吼：「那我們是要吃什麼啦！」過了幾天，Lyle牽了隻牛到Napoleon門前，花著眼，顫抖著雙手，近距離對牛扣下來福槍板機。這時，校車經過，全車小朋友驚聲尖叫。於是，Napoleon家又一直出現牛排了。有一天，叔叔Rico跟Kip在陽台樓梯吃牛排時，Rico憶起往年自己強壯臂力。為了證明教練沒讓他當橄欖球隊先發是個錯誤，他抄起Kip過熟的牛排，往剛好騎著腳踏車載Pedro回家的Napoleon臉上砸過去。Napoleon被牛排砸到，眼鏡掉下來， Pedro就把腳踏車騎走了。Napoleon希望Rico趕快滾出自己家時也大吼：「你一直在破壞大家生活和吃光我們的牛排！」

撥掉這一層又一層的笑點和荒謬時，有句台詞出現兩次。”Want to play with me?”(「想和我一起玩嘛？」)這是Napoleon在球場上兩次對女孩說的話。這句話的寂寞程度共鳴了所有被排擠，被霸凌的人。在群體環境中，就算孤單，也是希望在團體活動時可以跟別人成為一組。落單的感覺有個算不出來的陰影面積，也是渴求生活賜予奇蹟的悲傷時刻。

Pedro要發表競選演說時，Napoleon在話筒另一端說” Just tell them that their wildest dreams will come true if they vote for you.”(「告訴他們，投給你，他們的最狂夢想都會成真。」)而Pedro也照說了。到底最狂夢想是什麼呢？其中一項就是終止校園暴力。不論隱形的、言語的、或是動手動腳的實質重擊。在學校，因為Pedro準備了像競選對手Summer的草人讓大家毆擊，老師嚴厲訓斥Pedro這麼做是沒有「尊嚴」的事。但Pedro不了解，因為在墨西哥大家都是這麼做的。為什麼欺負人可以，但是打草人不行呢？這是什麼樣的偽善。在一片笑到腹疼的細節中，也看看你是不是這樣的人吧，有個聲音小小的呼籲著。

關於「時光重來」，《Napoleon Dynamite》也略提一二。渴望回到過去的叔叔Rico從網路上訂了一台時光機。想當然是台廢物機器，以Napoleon和Rico被電流電的夾緊胯下收尾。Rico叔叔永遠都在追憶當年橄欖球隊的一切。在家庭餐廳和Kip討論些詐人錢財的商業手段時，他說”Don’t you ever wish you could go back with all the knowledge you have now?”(「難道你不曾想過，帶著現在擁有的這些知識，回到過去嘛？」)這似乎是個人類無法擺脫的夢。國中時想著如果回到國小我成績會多棒，成人時想著有著這些經驗回到菜鳥時期會是多麼風光。但沒辦法，時間這條單行道帶給人的就是後悔和懷舊。一直鼓勵人積極向上也很煩，所以幻想一下吧，回到過去那有多好。回到現實後，硬著頭皮。然後，再幻想一下。

2012年，《Napoleon Dynamite》的動畫出現了，有如美式動畫般的電影成為真的美式動畫，毫無違和。不同於真人演出，這些劇情開始超展開，但複製《Napoleon Dynamite》人物的動作和行為也給予觀眾另一種形式的時間停滯。

“Vote for Pedro!”(「投票給Pedro！」) Pedro已經成為怪咖和渺小可能性的代名詞。Napoleon這麼鼓勵Pedro, ”Just listen to your heart. That’s what I do.”(「傾聽你的心聲！我就是這麼做的。」)想當學生會長就去爭取吧！因為沒有時光機器啊，商人也都是騙子啊！左右都是要受傷的話，就做你想做的事吧。

大部份的時候，人生道路上都是些垃圾和虛度。但如果Pedro出現時，請珍惜他。

務必好好感謝那些氣味相投並會好好幫助你的朋友。如果Pedro沒有出現，也許可以試試實行心中最Pedro的部分。引爆心中的拿破崙炸藥。大不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拿破崙炸藥》Napoleon Dynamite

Jared Hess / 2004

作者｜鄭敏

文字工作者，謬誌茗Mummumzine獨家合作作者，以獨有視角切入觀看藝術、音樂、電影及文學領域

(Self-Portrait with Physalis)

“「我是藝術家，不是春畫家。」"

20世紀初奧地利重要的表現主義畫家埃貢 · 席勒(Egon Schiele)，具鮮明個人特色與表現強烈的畫風，並以自畫像及女體肖像畫著名，特別是幼女裸體肖像畫為主題的創作，惹人爭議，尤其是之中大量親生妹妹的裸體畫作。即使如此驚世駭俗，席勒擁有讓人一眼難忘的藝術才氣，無奈稍縱即逝的生命在二十八歲死於流感。

「沒有什麼新藝術，只有新藝術家。」

藝術本身就是情慾的表現，且藝術本身就是娛樂，在看完成人舞台劇的演出後，台上慵懶嬌媚的主持人對著台下的男人們說：「謝謝各位，今天的表演高潮一波接著一波，也歡迎大家，私下帶我們的藝人出場。」。席勒在這個地方結識了第一個非親妹妹格蒂的女模特兒，她是來自大溪地酋長的女兒莫雅。

「你畫自己妹妹的裸體？」

每一個觀者對於格蒂身為親哥哥模特兒的反應均為相當詫異，當莫雅成為哥哥新的裸體模特兒，且越來越親暱後，妹妹格蒂吃味地認為自己不再受到「所愛的」哥哥重視了，將自己初夜給了哥哥的同伴安東，同時，席勒也與莫雅產生肉體關係。即使最後在於兄妹雙方分別與不同的對象性交，但對當時第一次與莫雅過夜拒絕發生肉體關係，卻回到房間跟自己同房睡的哥哥，格蒂還是很開心地跟哥哥手牽手睡覺。每一次的裸體繪畫都是情慾本身的流動，礙於血緣與道德上的限制，格蒂與哥哥之間互相的佔有慾與慾望，只能表現在對彼此對象的憤怒上。

（席勒的肖像畫，透過簡單的素描線條，就可捕捉當下的精神狀態，在扭曲肢體間流動的慾望與不安定感。）

 「黑鬼！黑鬼！專掃煤灰。」

這是你感謝我僱用妳的方式嗎？誰會接納妳這種黑鬼，賤人？席勒看見的是莫雅的美，而不被種族及血統所影響對美感的追求。席勒的作品除自畫像、女體外，扭曲的人物及肢體也常表現兩個擁抱的人，席勒說著：「我隨時在工作。」，對他來說，生命只有藝術，隨時隨地都可以把眼前的美感與靈感捕捉下來，對自身則是自戀與自卑矛盾並且缺乏安全感而共存著。

「和我一樣笑的人都是嫉妒你的。」

自幼便展現藝術才華的席勒，在喪父之後，便就讀維也納藝術工商學校，但因為厭惡學院保守風氣，離開學校向藝術家克林姆習畫。克林姆(Gustav Klimt)是當時席勒的導師、前輩、提攜者，同樣具有情色藝術家之名的他是奧地利知名象徵主義畫家，創辦維也納分離派，作品以象徵性裝飾花紋及女人為主角，並以「性」、「愛」、「生與死」為主題。克林姆購買席勒的畫作、與席勒交換畫作，並且替他籌劃展覽、尋找買家，以及替他介紹模特兒，也就是當時克林姆的十七歲小情人威利。

Gustav Klimt《艾蒂兒一號》

Gustav Klimt《吻》

「錢只是綠色的碎屑，買不起藝術，藝術是無價的。」

威利是席勒的摯愛，兩個人同居交往三年多，威利一直是席勒的專屬模特兒，兩人一起經歷席勒繪畫生涯的喜樂與種種過程，也是最相知相惜的靈魂伴侶。席勒的展覽大獲好評，卻因被懷疑玷污幼女而入獄，奧地利報紙稱他：「將陰沈污穢之事昇華為藝術。」。後來他為了逃避世界大戰的無盡的兵役，能夠繼續創作的未來，勾搭上工作室對面的乖巧漢斯姐妹，放棄真正的愛侶威利，選擇娶年輕的妹妹愛迪絲為妻。

(威利與席勒分手前，兩人共同創作出名作《死神與女孩》（原名《人與女孩》，得知威利死訊後更名），為兩人緊緊擁抱的身影。愛侶威利在戰爭中死於猩紅熱。)

雖然以身而為人的眼光來看，著實是個自私的混帳，並且有讓世人較無法接受的迷戀幼女偏好，本身也有自卑傾向。但是這樣直率真實的他，一生當中卻活在充滿愛與真實慾望的世界中，莫雅愛他、妹妹格蒂一直愛著他疼惜他、威利一生深愛著他至死不休、克林姆惜才且由衷提拔他、漢斯姐妹們深深迷戀著他、年輕女模特兒們愛他。在他過世之前，依然抱病畫著已經因同樣流感而死的妻子肖像，深情而真誠，這樣的真誠，不只是對人當下靈魂狀態的愛意，而是用生命去表現對於藝術的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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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葉巽

以藝術家為人生志業，巽為風卦，來無影去無蹤。

以電音開場重擊觀眾耳膜時，一場類青春鬧劇的不服老戲碼就上演了。猜火車1996年的原班人馬在現實人生成長一輪後回到幕前。T2 Trainspotting駛過那光影縫隙，直直拉起，拾起二十年前曾經典千萬人的角色，然後一起老化。

扭曲的廣角和歪斜的畫面提醒了觀眾：

看著我，我還是如以往笑得像白癡一樣，你呢？

不同以往的是：經典台詞的改變。”Choose a big fucking big television. Choose washing machines, cars.”在第二集時變成”Choose Facebook, Twitter, Instagram.”時代的愚昧和淺白總是可以在幾個名詞間到位。虛擬世界的慾望膨脹到值得好幾個鏡頭大肆撻伐。

 
如果要在猜火車系列找到一絲光明，那道光就是Spud了。在陽光操弄下，瞬間一無所有的Spud進取上進的程度彷彿勵志小說。從爆裂的屎被單進化到爆裂的自殺嘔吐，被拯救的Spud在看似光鮮的Renton拯救帶領下，走進陽光。在毒品和暴力充斥的氛圍中，他好好工作，並拿起黃色的筆記紙，密密麻麻癡迷的記錄腦裡的大家。Spud成為了作家，而且是有才華的那種。在陽光灑落下，Spud一股站起，不再退後、不再怯懦的成為故事推進的操縱者，偉哉。

“First, there’s an opportunity. Then, there’s a betrayal.”

「首先，機會。然後，背叛。」

Spud呢喃般的台詞貫穿所謂「情誼」，也在這如魔咒般的囁嚅下，大夥最終獲得了救贖。一顆球被拋起、被甩、被打、被騙、被揍，最後被一巴掌拍回火車壁紙的青少年房間，塵埃落地。

“Nostalgia, that’s why you’re here! You’re a tourist in your own youth”.

「鄉愁是你在這的原因！你是你自身青春的過客。」

人到終點終究是在追求歸屬感。屬於自己的空間、朋友、場合。

真正的幸福是什麼？一個健全的家庭、美滿的感情、穩定的工作、孩子？好像擁有這些元素就可以一步一步踏進所謂「幸福」。當Renton和Sick Boy在酒吧二十年後見面時，那簡短的幾句問候道盡人互相在乎的領域。

外表看起來還行？健康。喔。

家庭？有妻子，有兒女。喔。

工作？穩定。喔。

一切都是那麼惱人。

為什麼我要看你幸福？

你這像我一樣的垃圾，憑什麼偷了錢，離開一切，創造美好人生。

去死吧。

Sick Boy沒有殺了他，反之，他決定要讓Renton進入比死還痛苦的深淵。萬萬沒想到的是:Renton 早就半隻腳掛在失意邊緣。養著體格，裡面的器官反向操作。娶了老婆，面臨的是離婚和生不出孩子的困境。工作遲早會被開除，因為他是如此可有可無的職員。

要這樣的人生做什麼呢？死亡臨界走一回的Renton即使背叛了大夥，還是回到這屬於他的場所。當他走向Sick Boy，那綠光慘慘的撞球檯時，他的鄉愁，和無法割捨的情感讓他步向過去。這他曾狠狠甩開，用盡力氣逃走的青春撲面而來；他還沒來的及迎接這一切，但他的心渴望著。他的房間、他的唱片、他的毒品、他的朋友都佇立原地。像繞著公園裡風化的雕像們，Renton巡禮著。在這些荒唐中，他痛恨過、後悔過、快樂過。這是他內心唯一的家。

“Welcome to Edinburgh.”

憤恨和在乎的事情也不同了。20年前，無人草原上那憤恨的蘇格蘭青年，在20年後降落愛丁堡。曾經，那一拉就傾瀉而出的百年國族主義和現實厭惡，在時間的分化下全縮回一個小殼，蜷在那曾失控的心臟中。就像所有被藥物和科技抑制發病的器官，他們穩穩的蹲在角落，帶著叛逆，但又不能不服從的眼神。社會「進步」著，用人心跟不上的速度。當世界的疆界越畫越模糊時，兩極的情緒和反應出現了。有些莫須有的憤怒和暴力越竄越快，但同時，許多封閉的圓圈被撬開一個口。資訊的龐大湧入讓族不再是族，對立的論點和利益不斷跨界。人的認同擺動著、曖昧著。

Choose life.

政府的棄毒宣傳標語在大家口中都是個玩笑話。生命有什麼好選擇的，從來不是自己去選擇生命，生命中那股潛在的暗流推著，載浮載沉把人帶往失敗和悲傷。能讓人忘卻一切的是毒品、是朋友。

Lust for life.

能夠撿回自己影子並一起舞動是內心最渴望的事。所有的後悔、所有的世俗全部擁抱在一起；化成一個人形、一個自己。

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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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火車2/ Trainspotting 2
Danny Boyle /丹尼·鮑伊

2017

作者｜鄭敏

文字工作者，謬誌茗Mummumzine獨家合作作者，以獨有視角切入觀看藝術、音樂、電影及文學領域

我的叔叔 / 僕のおじさん

山下敦弘

2016

來去夏威夷，《我的叔叔》廢也大丈夫。

小學時常常會面臨一個困境。那場景通常是國文課，老師說：「今天我們要寫我的□□。」然後大家開始抱怨，開始胡謅一通，歪七扭八的字體辭不達意，終於交出被橡皮擦蹂躪到又黑又薄的作文紙。

春山雪男，十歲，老師指定大家為作文比賽描寫一個大人。「我的叔叔」就是在這樣起頭下出現的觀察日記。

逞強、貧窮、自尊高、說大話、不願意工作、地位比貓低、連帶小孩出去玩也不肯、遊戲時只會拖累隊友、送大蜈蚣玩具嚇小孩。集這樣所有特質的就是雪男的叔叔。

「要好好疊被子！」

「但是啊，就算哲學家都睡在不疊的被子裡也不是懶惰，而且在更深的…」

「在當哲學家之前，你給我先好好做人！」

「對不起。」

媽媽在家裡訓斥著叔叔會帶給小孩不好的影響，語氣也沒在客氣的。但即使如此，善良的雪男孩是喜歡叔叔，也並沒有因為父母的態度而有所歧視。

雪男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叔叔的夥伴和工具。藉著帶雪男去哲學之旅的名義逃脫假日所有成人都在家的捞叨，在雪男不戳破謊言的庇護下囂張的在人前大吹牛皮。雪男的作文贏得夏威夷之旅大獎也讓叔叔一圓夢想去夏威夷見心上人。雪男的成熟和叔叔的幼稚在映照下越顯叔叔的令人擔憂。

換上夏威夷衫到達夏威夷，一切都是這麼順裡成章。叔叔比小孩更像小孩，無知的闖禍後被警察緝查。碰到情敵只知道逞口舌之快；衝動行事，想用勞力替心上人的農莊盡一份心力卻中暑昏倒。

雪男最常下的結語是：「叔叔這樣真的可以嘛？」不是質問也不是譴責，是擔憂。

為了要介紹結婚對象給叔叔，阿姨請雪男帶叔叔去藝廊。到藝廊時，阿姨首先請雪男為大家自我介紹。在年輕女孩的圍繞下，雪男毫無扭捏。「我是日向第二小學四年一班的春山雪男。血型B，喜歡的食物是漢堡。未來嘛…未來嘛…還在考慮中。」女孩們紛紛圍了上來「未來還在考慮中嘛？」「你喜歡漢堡啊！」「好可愛~」

站在一旁的叔叔完全被冷落了。沒人在乎未來沒想好的叔叔喜歡的什麼或是幾歲。當外表成熟時，現實拉下人們的嘴角。沒有跟著年齡成正比長大的人何去何從？

就算人不變，歷史依然推進著。無名的人們努力過、戰爭過。珍珠港事變時，為了讓美國人認可，許多日裔美國人奮力征戰，死傷無數。他們獲得帶不走的勳章和親人們的悲痛。

夏威夷到底在日本人的眼中是什麼樣矛盾的存在呢？充滿歷史哀愁，但如今是悠閒快樂的度假勝地。踩在夢幻藍的天和海之間的曾是血跡斑斑的陸地，時至今日卻成為日本人一股腦兒的追求熱帶風情的樂園。珍珠港早已經不是禁忌，除了曾經悲慟的家屬外，許多日本人眼中的夏威夷宛如美夢。

日本人對夏威夷的癡迷原始於1960年代的當紅電影《夏威夷的小當家》，南國的熱帶場景讓日本影迷趨之若鶩，而這波高潮更在1970年大阪萬國博覽會邁入高峰。雖然夏威夷館只是美國其中一州的展館，一天卻高達四萬人參訪，而展期半年的總參觀人數甚至高達五百萬人。在往後的數十年，許多知名的日本藝人也紛紛在夏威夷置產。「在夏威夷度假」變成一個標竿，而這個樂園形象更是在媒體和政府推廣下演變成今日的模樣。

《我的叔叔》在一派輕鬆愉快的氛圍下帶了觀眾走一遭珍珠港。下車後，遠遠觀望珍珠港時，簡短幾句對白後面的重量和叔叔的一見鍾情比起來，叔叔的愛恨情仇完全不值一晒。在這歷史重鎮，人們承載著悲痛繼續咬緊牙根走了過來。現在眼前的夏威夷已轉化成一個人人稱羨的度假勝地，一個大半以上的人都穿著花花夏威夷衫，吸著拖鞋趴搭啪搭的悠閒場所。

到底努力是為了什麼呢？號稱站在最前端的哲學家夏威夷衫叔叔每天都在思考什麼呢？在大家跟前說自己努力的思考，為了自身執念而完全不以工作為過程的朝自己目標前進。這樣的偏執是為了什麼呢？被大家視為廢柴的人生中，因為愛情的一絲曙光而拚命賭上自己最引以為豪的運氣，也只能被常人稱為「荒謬」吧。

濃濃夏威夷風情配樂、擁有春山雪男如此體貼姪子的幸福、還有免強接受著他的落魄和無用的哥哥一家人。叔叔人生的高潮除了小時候讓雜貨店因為紛紛大獎被他贏走而倒閉外就是這趟夏威夷之旅了。

但真實人生中的廢柴們除了悲慘的腦內配樂和連夜漏雨的苦惱外，誰能有這些經歷呢。果然「運氣」才是生命之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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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鄭敏

文字工作者，謬誌茗Mummumzine獨家合作作者，以獨有視角切入觀看藝術、音樂、電影及文學領域

魔力。當電影語言訴說的方式讓人著魔時，那毫無疑問是魔力。Wes Anderson的影片總是可以像精心調配的魔藥，充滿魅惑、華麗、荒謬、趣味、想像。

平行運鏡、垂直運鏡、女孩Suzy透過黑色望遠鏡看著鏡頭，其他家人各作各的。幾個推軌鏡頭交代了所有「出走」前的前置作業。背景音樂是弟弟放的唱片，演奏的是Benjamin Britten－The Young Person’s Guide to the orchestra。解構交響樂團，化成變奏曲。在這一步一步拆解的過程中，觀眾看著這早已被蛀蝕的家庭崩裂。鏡頭拉往後方，三個小兄弟、嘴角總是下垂的爸爸、抽著菸自顧自的媽媽、最後是Suzy，依然從黑色望遠鏡觀看著。

當Suzy收到信，濃濃眼妝下的瞳孔直直勾著螢幕那端的觀眾，這虛擬美洲小島上的愛情故事也劃開序曲。

地精般的紅衣尖綠帽老師簡短的任意門式介紹場景發生在長度16英里的迷你島(New Penzance)和時代背景(1965年)後先休息，等等再出場。

New Penzance雖然是個虛擬島嶼，但在英國南部港灣確實存在一個名為Penzance的城市。Penzance在17世紀時是海盜的活動中心。在18世紀時，港灣居民買了第一艘救生船但在不到十年又因為資金不足賣掉了，於是約莫有14年這些濱海居民連一艘救生船都沒有。雖然不知道為什麼Wes Anderson 選了New Penzance當作他想像島嶼的名字，但Penzance這真實存在的城市在某些程度也帶著荒謬感。

Wes Anderson的故事時常假設在已知中的未知。
想像懷著真實；真實懷著想像。而《月升王國》也是如此。

帶著浣熊皮帽的童子軍Sam和濃眼妝Suzy秘密通信一年後決定私奔。Sam和Suzy都是被周遭排擠的人，藉著通信，他們互相舔砥著傷口。Sam是個孤兒，在社福中心的發派下，他在各家庭和單位輾轉著；Suzy的父母都是律師，但她寧可自己是孤兒。兩個本質不一樣的人在字句往來中傷口結痂成一塊，倔強的心也柔化伸出互援的雙臂。

Sam是個優秀童子軍，生存技能讓私奔時的旅途浪漫愜意。萬萬沒想到，沉寂的紅衣尖綠帽老師一躍而出，告知大家Sam一定目的地是在哪裡，大夥立刻前往並將他們一網打盡。

就像所有愛情故事要有血有淚，高潮迭起，這對小情侶被拆散了。女孩沉重的行李又被扛回家。內容物包含弟弟的留聲機、唱片、一隻貓、一堆貓罐頭、左撇子剪刀、橡皮筋、電池、牙刷、望遠鏡、從圖書館借的六本很厚的魔幻小說、父母藏在冰箱上的書:Coping With The Very Troubled Child (處理超級問題兒童)。

Sam在列完Suzy行李清單時嘆了口氣，但沒有任何牢騷或怨言。這麼雷的夥伴真是少見，不過我愛妳，沒關係。況且，很快就被大人們拆散了。在這短短旅程中，Suzy用左撇子剪刀刺傷了童子軍首領，Sam替貓和Suzy速寫了，在沙灘上放著唱片他們跳舞了，睡覺前Suzy也朗讀了小說內文，管教書也秀給Sam看了，而望遠鏡是Suzy魔幻力量的來源，無法割捨。這些令人嘆氣的逃家行李還是各司其職。

有趣的是Wes Anderson為了這六本Suzy逃家帶的魔幻小說做了介紹和動畫。而在影片介紹這幾本的又是地精老師(其身份同時是New Penzance圖書館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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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升王國》的情節轉奇幻之處是與Sam同營區的其他童子軍的態度轉變。這些原本排擠Sam的童子軍們在知道Sam是孤兒，並也許會被移送到不良少年管教中心遭受不人道對待時，突然意識到：「我們是Sam的童子軍夥伴耶！我們這樣還夠男人嘛！他們都願意為對方死了！我們應該幫助他們！」

那氣勢磅礡的會議發生在小木屋裡，而支撐這小木屋的是棵奇高又奇細的樹。也許因那奇特的懸空狀態，這些童子軍宛如得到神啟。畢竟前一天另一夥伴被Suzy用左撇子剪刀重傷，嚇的大伙狂奔逃走；這麼不受歡迎的Sam竟然交到能為他私奔的女友的前提下，這奪淚的友情簡直平行世界。

童子軍們營救Sam和Suzy的那個夜晚，大夥窩在睡袋中，有的睡高處，有的睡低處。環繞著Suzy和那溫暖的火光，他們專注的聽著Suzy念魔幻故事。Peter Pan(小飛俠)裡的意像完全和這場景重疊。在Peter Pan的國度Neverland，Wendy在the lost boys的圍繞下講著睡前故事，而此刻這些偷偷從營隊跑出來援救的男孩們也是名副其實的lost boys。《月升王國》中，許多場景調度都讓人濃厚感受對Peter Pan的致敬。那溫馨感也讓童子軍們態度的轉變合理化，畢竟他們也「童話化」了，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了。

當這些孩子們各自用他們的方式顯現只有在「孩子」的世界才可能出現的超脫行為時，片裡的成年人表現的就像現實片外的成年人。警察、律師、社福機構、童軍長官，每個身份的存在都是為了告知他人「應該有的行為」。哀傷的是：這些人本身的模樣卻是謊言、自以為是、法律漏洞中鑽進鑽出、各式犯錯、各式哀傷的綜合。但因為「職業」和身為「大人」的身份，他們的權力決定了這些孩子的去留。

看似美滿的結局裡，許多哀傷浮動著。小孩子想活著，想和愛的人在一起。大人想死，愛的方式有如自殘。大人羨慕著小孩純淨的愛，小孩羨慕大人的自由自在。

“Poor Suzy, why is everything so hard for you?”

「可憐的Suzy，為什麼事情總是被你弄得那麼難呢？」

“We’re in love. We just want to be together. What’s wrong with that?”

「我們相愛。我們只是想要在一起。哪裡錯了嘛？」

Neverland代表的是永遠的童年，也是因為如此被稱為「夢幻島」。但現實中，停不下來的秒針堆疊出不想成為的自己。總是會有些時候夢想著「讓快樂停在這一刻」，但沒有「下一刻」也意謂著「結束」；而如果時間停留在「快樂的這段時間」，就像是一個循環(loop)，同樣細節的一直重複(repeat)也是挑戰人的疲乏極限。《月升王國》封存著Neverland的想像，但同時正視著時間帶來的所有不可避免的歪斜和無可奈何。

“I love you, but you don’t know what you’re talking about.”

Sam這樣跟Suzy說。也許再說了很多很多次後，他的兩嘴角再也無法上揚，也許他的眼神也將注入悲傷。但這都是選擇，不是嘛？

也許世界上最不浪漫的事就是成長了吧。

當《月升王國》以皆大歡喜方式殺青這12歲戀曲時，觀眾可能萬萬沒想到這對小情侶在幾年後又一起亮相在他部電影中。

2016年在吉姆·賈木許的詩意作品《派特森》中，Sam (Jared Gilman )和Suzy (Kara Haywood) 搭上派特森的公車，並高談從義大利移民美國後曾長期居住派特森市的無政府革命家Giuseppe Ciancabilla。

“Do you think there are other anarchists still around in Paterson?”
“You mean besides us? Not likely.”
“When’s your first class?”
“It’s a ten.”
“Want to get a coffee?”

「你覺得派特森市還有其他的無政府主義者嘛？」
「你是說除了我們嘛？不太可能吧。」
「你第一堂課什麼時候？」
「十點。」
「要去買個咖啡嘛！」

人類以尋求娛樂和逃避現實之姿一角跨入視覺故事中，欣賞著悉心安排的調色、場景、敘事、剪接、音樂…等等，並在觀影結束後從一個架好的場域抽身回現實中，回到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角色，和世界的紛紛擾擾。

電影結束了。但在沒有預期的某一天，你又看到他們了。長大了些，成熟了些，看起來安心得生活著。那熟悉的神情、臉上成熟的線條、自然歲月的痕跡讓同樣膠原蛋白一起流失的觀眾倍感親切，由衷祝福。

那樣的喜悅是賦予給電影迷的美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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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鄭敏

文字工作者，謬誌茗Mummumzine獨家合作作者，刊載其特點切入對於藝術的視角

派特森 / Paterson（台譯《派特森的幸福詩篇》）
Jim Jarmusch 吉姆·賈木許 ,2016

派特森是美國紐澤西州派特森市的派特森23號路公車司機。

派特森抱著和這城市有點親密又有點距離的方式過著他的每一天。時間的分化是這樣子的：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早上六點半前起床，上班，下午在瀑布前吃stanley綠鐵盒中的愛妻便當。回到家後扶正歪斜的郵筒，和妻子一起用餐。晚點帶寵物鬥牛犬去走走，在酒吧喝一杯後場景再轉回美麗的早晨。嘿，又是新的一天。

派特森的心在哪裡呢？在詩裡。

在詩中，他觀察著事物。事物衍生詩意，在規律中他發想著字句。在內心朗誦著，在秘密筆記本裡書寫著；派特森的平淡生活有如淡進淡出的詩句。生活中唯一的科技是他每天行駛的公車，沒有電腦、電視、平板、手機，生命裡有一條不想跨過的分隔線。科技產品、新的事物和嘗試幾乎都是妻子帶來的。

羅拉是派特森的妻子。作著夢、抱著夢想、計畫活動、不斷嘗試、鼓勵派特森嘗試，這樣輕輕推動著派特森稍微不同的每一天的就是羅拉。在家裡，她不斷改變家裡的視覺、房間的裝飾、自己的裝扮，也嘗試著研發不同料理，透過網路和活動找著自己喜歡做的事。一天過一天，她和派特森過著相知相惜的生活。

這樣有如詩一般輕如雲朵的電影有什麼吸引人之處呢？

派特森。

每個人彷彿對派特森這個地區抱著一股慾望。想要了解這地方，想要成為一份子；對於歷史津津樂道，對於在這地區出沒或生活過的名人如數家珍，詩人在這兒寫了詩集，詩人來這兒因為敬仰的詩人在這兒生活。

雙胞胎。

視線不斷停留在城市中一對又一對的雙胞胎身上時，派特森心中想的是什麼呢？是羅拉夢中和他生下的雙胞胎嘛？一對「他會喜歡」的雙胞胎。羅拉覺得「他會喜歡」的事物他真的喜歡嘛？不一定。但是，派特森不會抱怨。也正是因為沒有抱怨，他的詩都不是掛在世俗腰帶下沉澱的重量。派特森的詩如瀑布般直瀉而下，正如他內斂的情感。

提著餐盒的回家路上，遇見坐在矮牆上等待的年輕女孩。女孩是詩人，並且是雙胞胎中的其中一個。吸引了派特森過去的是什麼呢？跟自己一樣帶著筆記本的那股氣息。女孩朗誦了自己創作的詩，而派特森帶著詩中迴盪的音韻回家了。

“Awesome! Bus driver that likes Emily Dickinson.”

「太棒了！喜歡埃米莉.狄更生的公車司機。」
別離時女孩笑著說了這句話。

每個行業都有自己典型的樣子，這是分門別類的觀察。公車司機應該是什麼樣子呢？酒保應該是什麼樣子呢？家庭主婦應該是什麼樣子呢？詩人又應該是什麼樣子呢？那擁有兩者身份的人是什麼樣子呢？

我是詩人。我是公車司機。我是我的雙胞胎。當眼前不斷出現雙胞胎時，人會陷入自己應該是複數的荒謬。我的複數在哪呢？人不再是獨一無二。一個全人的必備條件是有兩個「自己」的存在。

Emily Dickinson死後多年作品才開始被關注，並被認為是現代派詩人的先驅。而其中這首詩”I’m nobody! Who are you?” 是1891年被出版的作品。

I’m nobody! Who are you?

Are you nobody too?

Then there’s a pair of us – don’t tell!

They’d banish us, you know.

我誰都不是!你呢?

你也誰都不是嘛?

那我們就是一對了…不要說出去!

他們會驅逐我們，你知道的。

How dreary to be somebody!

How public, like a frog

To tell your name the livelong day

To an admiring bog!

當個人物多麼沉悶！

公眾的像隻青蛙

整天說著你的名字

還是對著那讚揚的泥沼！

沒有和自己血緣同脈的雙胞胎，另一個「自己」的可能性就擴充了；我們「誰都不是」，那我們就「一樣」了。就算長相、性別、年紀全然不同，我們都是「詩人」，是隱喻上的雙胞胎。捏緊生活的纖維，讓字句貼著風融化在氣溫中。站在一陣線上，「我們」和高頌自己是誰的「他們」是不同的。

詩是什麼？詩人又是什麼？沒有詩的人是詩人嘛？

當派特森的詩被善妒的鬥牛犬啃成碎片時，沒有作品的派特森對於創作和詩人身份都開始動搖了。但是，就像掉到腦裡那一閃的靈光，一個日本詩人出現在他眼前，贈與他新的筆記本，並帶給他新的可能性。
傾瀉而下的陽光中，新的一天到來了。

心中默念，琢磨的情感排列成字句。

「多麼美麗啊！」她這麼說。

（《派特森》Paterson 電影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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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鄭敏

文字工作者，謬誌茗Mummumzine獨家合作作者，刊載其特點切入對於藝術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