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坂幸太郎《魔王》:魔王來了,你聽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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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在黑夜的風中騎馬奔馳?是一對父子啊。父親將兒子摟緊在懷裡,擔心他受寒。
父:「兒子,為何將臉埋藏?」
子:「爸爸!你沒看到那個戴著王冠的魔王嗎?」
父:「兒啊!你只是飄盪的煙霧啊!」
魔王:「好孩子,跟我走,我帶你去玩耍。」
子:「爸爸!你沒聽見嗎?魔王說話了啊!」
父:「兒啊!那只是風吹枯樹的聲音啊!」
魔王:「好孩子,跟我走,和我女兒一起玩,她能歌善舞又貌美如花。」
子:「爸爸!你沒看見魔王的女兒嗎?」
父:「兒啊!那只是灰色的柳樹啊!」
魔王:「好孩子,我好喜歡你,你若不從,我就強拉你走!」
子:「爸爸!魔王抓住我了!」
父親看著兒子恐懼的眼神,終於察覺有異,策馬狂奔,趕至宅邸時,兒子卻已然斷氣。

這則令人不寒而慄的故事來自北歐的神話故事,歌德將其改編為短詩《魔王》,舒伯特又將此詩融合歌曲、鋼琴改變而成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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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上班族安藤因緣際會下,發現自己有著能夠操縱他人說話的超能力「腹語術」。與此同時,日本政壇有一顆超新星「未來黨」正冉冉上升,其領導者犬養以極為突出的個人魅力以及煽動的演說技巧,火速地擄獲民眾的支持。周遭的群眾們逐漸開始放棄思考,一昧地依附犬養,社會中瀰漫著一股異樣的狂熱。安藤和相依為命的弟弟潤也決定起身對抗犬養,試圖將眾人皆醉的世界從魔王手中喚醒⋯⋯。

此作的故事背景架構於真實的日本社會,意在以主角為中心,刻畫整個社會氛圍的營造,因此不同於伊坂一貫擅用的時間軸處理以及多重故事線敘述,讀起來節奏平穩,畢竟社會的樣貌是我們所熟悉的日常,不需要安排設計過多的情節推敲。

安藤在故事中感受到的是一股無法收拾的洪水正醞釀著傾瀉而出,上面的《魔王》短篇詩集正正闡明了他的心聲,不管他如何高聲疾呼、嘶吼,甚至是害怕得渾身打顫,就是沒有人和他一樣察覺到魔王的存在,只能無力地看著社會拋棄理性,逐漸走向均質化。

於是法西斯主義便被伊坂點出。

法西斯一詞來自法文的fascisme,有捆束之意。這個惡名昭彰的思想主義,自小便於歷史課本中被以「惡」來刻畫,令人聞之色變,幾近一種根深蒂固的制約。即便如此,伊坂並沒有於此作中為法西斯主義做出精準的政治定義,而是以一種更純粹的眼光,銳利地看社會的群眾心理、行為,直指核心,對世道有所體悟的讀者,應該會十分有感。正如書中所說,比起一種思想,筆者認為法西斯更趨近於一種行為體系,其特徵為好以符號、口號來彰顯團體榮譽,凝聚歸屬(其團隊多以民族意識作為根源),本能性的高度遵從領袖,排除團體之外的異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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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索里尼的個人旗幟,束棒圖樣是法西斯主義的象徵)

書中所呈現的日本社會幾乎和現實生活中並無二異,不,可以說根本就是現實的寫照!不管是以第一部曲《魔王》的安藤或是第二部曲《呼吸》的詩織為中心,我們都可以看見低迷不振的經濟景氣、萎靡一昧親美的軟弱政治家、不再以國家為榮的年輕世代,人民的反思和反動,無疑是搧了民主政治體系一記脆響的耳光:民主帶來的自由和秩序有什麼好?選出來的無能政治家們也無力改善這個社會不是嗎?過度自由的社會也使人們喪失了自主思考的意願,一切資訊皆可由真偽難辨的網路資源輕鬆獲取,生活中不管是做什麼事也都僅僅是完成程序而已。

是該有個人挺身而出領導群眾了。

翻閱歷史,極具理想抱負的野心家們便是乘此反動的浪頭,登高一呼將政權握於手中,其中更有佼佼者能夠創造出新的浪潮,引領人民走出困頓。於是德國有了希特勒,義大利有了墨索里尼,《魔王》有了犬養。

正巧,電影《惡魔教室》中,「浪潮」一詞正正被拿來當成團隊名稱以及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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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魔教室》敘述一名導師將法西斯的極權思想和獨裁手段導入課程,以實驗性的教學,最終導致局面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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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棄世人較為熟悉的希特勒/右,伊坂選擇以墨索里尼/左做為犬養的角色樣板)

不可否認,犬養和他兩位「前輩」一樣,有著極為突出的個人魅力以及政治手腕,他知道群眾要的是什麼,渴望的是什麼,他便擔起了他們發聲者的角色,力抗所有外交的強權,內政的迂腐。對外他作風強硬,不向外國強權鞠躬哈腰,唯命是從;對內他敢做敢當,勇於大刀闊斧的改革,不打官腔。第二部《呼吸》中有一幕他和來暗殺他的刺客對話戲碼,著實令人印象深刻——刺客舉著槍對著他說:「你只會搞垮這個國家!」

在場的隨從、記者無不驚恐萬分,只見犬養不改其鎮定:「你對日本歷史了解多少?對於日本在亞洲的定位、和世界各國的關係,你想的有我多嗎?有的話說來聽聽。」「萬一你的想法只是從網路上看的,或是拷貝評論家的說詞,那我就對你太失望了。你最好證明自己的言論不是抄襲他人而來的。」

僅僅是透過白紙黑字的閱讀,也能輕易地被其無法逼視的威嚴所感動,這樣的魅力要人怎能不折服?由如此理想的領導人物來帶領群眾不是很妥當嗎?

書中並沒有給出犬養是否步上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後塵,將國家帶往巔峰後毀滅的答案,只是即使是跟著世代的風向前行,看著日漸統一、均質化的社會以及群眾,又要人怎麼能無法不膽寒而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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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續作為《摩登時代》,為筆者伊坂作品中少數還未閱讀的著作,因此不作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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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也曾也融合了另一作《蚱蜢》,改編成少年漫畫《魔王 JUVENILE REMIX》)

超能力的定位

在這部如此貼近真實生活的作品,伊坂安插了超現實的「超能力」元素,一時之間可能不察其用意,反覆咀嚼後便能體悟其奧妙。

做為書中唯三有超能力的角色(其二為潤也和「Duce」酒吧的老闆),安藤所擁有的「腹語術」是個十分耐人尋味的技能,他能將自己心中所思所想,藉由他人之口而出,而言者並不會有知覺或是記憶。

這樣的能力看似無用,畢竟沒有乘載言者思想的語言,是空洞經不起解剖的,無法起到根本思想控制的作用。在現實生活中與他人辯論的時候,我們總希望能夠聽見對方口中說出自己所希冀聽到的理念和價值,但是即便對方真屈於形勢、地位或是主流價值這麼說了,心中思想和言行卻沒有一致,這樣的行為卻又有何意義?

反之亦然,盲目的群眾一昧將領導的話語奉為圭臬,不去思考其背後的意義和是非,那麼領導即使再優秀英明,群眾也只會是其思想的附庸魁儡罷了,這也是為什麼犬養和安藤是為一體兩面的原因。

如果腹語術可以使對方說出自己所認為正確的話語,卻無法根本的改變他人,是為治標不治本的能力,那麼潤也的能力可說是反其道而行。

書中已經明示、暗示潤也的能力是在安藤死後而被賦予的。在十分之一的概率之內,潤也所做出的選擇必定會是正確的,舉凡猜拳必勝(機率為1/3)、賽馬必中(需要十匹馬以內的小規模)都是其能力的體現。而自從大哥死後,與世隔絕的潤也和詩織最後也決定用這樣的能力,靜靜累積資源,慢慢等待時機成熟的那一天。也許是復仇,也許是奪權,甚至是也許當犬養日後失勢,被民眾制裁之時,出手為他們因吊掛而不整的衣衫遮羞,我們都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們的等待自會隨時間積澱成厚實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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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傳墨索里尼被絞殺吊掛示眾時,有民眾不忍其情婦裙擺滑落,穿越憤怒的圍觀群眾為其固定)

有時稱為「民意」,有時稱為「主流」,有時稱為「時代」,人是群居動物,很難和社會做出切割,我們勢必有和多數他人價值相悖的時候,也許與其高聲疾呼,甚至以強迫性的手段扭轉他人的思想,不如就靜靜地等吧!如余秋雨先生闡述君子之道時所言:對的事不需張揚,默默地做,時間久了自然會成為一種姿態、道標,他人自然會跟隨。一邊擇善固執地積攢著自己所相信的理念,一邊時刻保持清醒蟄伏等待,期許我們都能在洪水將至的那一天不隨波逐流,堅持自己的理念,成為穩穩挺立的大樹。也許這就是伊坂所想要送給讀者們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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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 | 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