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陳嘉蔚Djubelang:《在城市裡織作》

Djubelang,一個來自排灣族的原住民藝術家。漢語名為詹陳嘉蔚的她,身為第二代的都市原住民,身上帶有大量自我認同、歸屬的混淆,無論是自己,或是他人加諸的標籤。她希望用她的藝術創作,在他的人生歷程中釐清種族的歸屬、身份的認同,傳承古老的排灣族技藝——地織,帶給同樣身為身份混淆的族群們一線一絲的溫暖,也喚醒大眾對於原住民文化的重視,希望大眾能意識到人們是如何帶著大量標籤去看彼此,卻忽略一個人真實的生命歷程。

排漢公主_1

詹陳嘉蔚Djubelang作品《排漢公主》

下期,九月號謬誌茗實體刊物中,亦有刊載以下訪談,邀請讀者一起更深入了解詹陳嘉蔚Djubelang的生命及創作歷程。觀賞作品時也能思考,自身是否也帶有這些社會加諸,卻與自身生活相左的符號?生活在這樣拘束的環境裡,我們該如何意識到符號的存在,並有意識地運用它們以展示真實的自己不被誤解?

請問以一個藝術家的身份,希望大家如何稱呼您?也請向讀者自我介紹一下。

我的漢名是詹陳嘉蔚,「詹」是我母親的姓氏;「陳」則代表的是爸爸,象徵著我是一半河洛人,一半排灣的血統,所以我習慣大家都叫我詹陳。而我VUVU(排灣族語稱祖父母)給我的名字是Djubelang,是一種草的名字,寓意著擁有廣大的土地、豐富之意。其實我一直在做追尋自我名字的功課,也希望未來自己能活出這個名字。

請問在您的藝術生涯中有沒有什麼重要的經歷?

與其說生涯,不如來談啟蒙,因為我還年輕,我直到考大學期間才真的認識到什麼是創作。

因為從小在都市裡長大,活在高壓的升學環境裡頭,自己其實挺叛逆的,不太愛唸書,也不想隨著這體制(升學主義)走,就自認為唸美術或藝術能逃離這樣的框架裡,也幸運地因為「原住民身份」的標籤順利進入到美術學院裡。進入學院之後,裡頭的訓練都是教你如何創作、如何成為藝術家,且所有的生產都是為了自己、由自我出發,但其中同時又有(學院制度)強迫生產的壓力,我才意識到:我其實也只是進入另一個體制裡頭而已。

而究竟我在這樣的經歷裡啟蒙的關鍵是什麼——就是我的名字。其實我在我國小三年級的時候才正式成為政府官方認定的原住民,就由「陳嘉蔚」變成了「詹陳嘉蔚」,由姓氏的轉變,意識到身分(標籤)的轉換,開始感受到自己似乎與身邊其他的同學們不同。我多了一個「原住民」的身份,而這樣的身份標籤似乎在主流的社會裡有一個既定的想像:深色的肌膚,濃眉大眼睛,深邃的輪廓、體能好、美術天分佳、能歌善舞、住在深山、獵山豬、髒、獵人頭、酗酒、吃檳榔、加分、笨⋯⋯而實際上對應於自己的生命經驗裡,這些形容都與自身理解產生了巨大的差異與分岐,甚是產生更激進狀態——排擠、排斥,例如自己排斥自己的符號,或因符號被他人排擠,因為這樣的過程對於我來說相當的痛苦,於是這是一個持續與自我抗爭的過程。

同時也因為父母從失和到離異,漸漸深刻意識到母親嫁來台北後(進入漢人主流社會後)所產生的傷痛,同時也因為經濟壓力,開始思考創作對於自己的必要性,因為創作時常是大量資源及能量(金錢或體力)的消耗,於是我先暫停學院的訓練,沈澱自己,也同時也梳理這「原住民」標籤與我自己的關係,開始實際地追尋自我認同的問題。

在城市裡織作_高美館(薩古流個展)

《在城市裡織作_高美館》(薩古流個展)

請和讀者分享一下您的藝術計劃 《我在城市裡織作》的創作理念。

其實他最原始的目的只是說明自己生長的環境——被稱之為「城市」;而「織作」的主要目的是想織出自己的布料,製作成自己的族服,自己重塑自己的族群身份。

實際上,自己所選擇的每個織作地點,都與自己過去的生命有所連結,例如總統府旁的一女中是我的母校,過去必經之地就是總統府門前,而學生時期那樣對我來說是日常的場域,如今場域變成了族群抗爭之地時,便透過這樣的行為來讓幾梳理心境上對於時間、角色轉變的感受。

在眾多媒材和方法中,為何選擇了織作?

「織布」其實是一場意外,因為某天我的主修老師問我「你是原住民為什麼不去織布?為什麼在台北沒看到有人穿族服?」當下我完全的被這突如其來的標籤給激怒,心想:「又是一個給我標籤的混蛋。」尤其當時的自己正在針對家族的女性服裝進行田野調查,對於我們部落沒有傳統織作是肯定的,因為在我們部落已經失傳了。針對這件事情,我不甘心地在網上搜尋,就被我找到了一位古樓的老師——許春美,他的學員網路發佈了關於排灣族織作的過程影片,於是我在透過影片學會了排灣族最基礎地織的織法,我將織好的布料親自送去南下請老師幫我收尾,並且正式拜師學習排灣族的傳統地織。於是才意識到,原來排灣族的地織是非常容易遷移的,因為他的材料相當的簡便,幾根棍子、長板子,就連當時的自己也就隨手拿了些身邊的廢棄的鐵棒、水管、長尺、亞克力板,便開始織作了。

在過去,傳統織作——地織,是每個家庭的女性都會的一件基本生存技能,因為你必須透過織作才能製作成衣物得以蔽體,也透過這樣的的學習得以證明自己是個真正的女人。而社會結構的轉變,外來技術的革新,以至於傳統織作不再被重視、沒落甚至是即將失傳,而排灣族的織作也正快速地消逝,所以去學習地織,使用地織只是為了不讓過去的一種生活精神在當代消失。

在城市裡織作_紀錄

 

詹陳嘉蔚Djubelang作品《在城市裡織作》紀錄

之後還有計畫要將這個創作帶到哪些地方呢?

也沒有一定,就隨著自己的生活,走到哪織到哪。若硬是要提一些地點大概就是以前念書的地方,因為那裡跟自己的連結比較強烈,畢竟長時間都耗在那裡。

您認為目前原住民族群在社會及文化上所面對的困境為何?

其實對於自己是否為原住民的自我認同還在釐清,但很明顯的,我們的確有一大群人是有類似的困境,以我自己自身所感受的的就是「都市原住民」在台灣主流社會的處境。有五成政府登記為原住民族的族人生活在都市裡,而相對留在部落裡的便為「原鄉原住民」。

在過去,父母那一輩的原住民為了適應台灣新的社會型態、為了生存,來到城市,甚至是拋棄原本的家鄉,原本的生活習慣,讓自己成一個「都市人」或「文明人」;但就在這樣拋棄的過程中,也拋棄了原本的價值觀、精神,漸漸忘記過去的文化社會,是如何讓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透過政府的義務教育,造成原住民族根本上的失語,文化學習的斷層,用的是別的族群的語言在爭取自己的話語權,而這個權力永遠都不對等,因為這是個近乎絕對單向的輸出,只有單向的對話就沒有溝通,沒有溝通就不會發現錯誤,沒有發現錯誤就不會走到和解的這一步。

關於文化斷層、失語,或許你會說,那就「回部落啊!」是的,對於原本就出生於部落的人來說會認為理所當然,但對於像我這樣的第二代都市原住民來說,我的原鄉究竟是我出生的台北,還是我母親出生的內獅?還是我父親出生的西門町?

排漢公主_2

 

詹陳嘉蔚Djubelang作品《排漢公主》

您於8月1日,原住民族日,於總統府前織作的照片非常美麗動人,能不能和我們分享您當天的所見所得呢?

其實我到場時已經要開始撤場了,大家都聽完蔡英文形式上的道歉後,感到失落且鳥獸散,一方面可能是因為集會聲請的時間到了,但我看見的是大家的疲憊,於是想說織作或許能帶給大家一點溫暖,告訴大家還是有人不論這政府是否有真的正視我們,我們還是會努力地把老人家的精神放在心裡,默默地努力生活、傳承生活。

老實說,我並不是真的理解這場演說的實質效力,我只知道這是一個官方政府政權第一次開頭道歉,接下來的道歉方式是什麼,如何針對道歉有所行動,才是我們所要關注的。

請問您未來無論在藝術上以及原住民文化的推廣有沒有其他計畫能和讀者分享?

我一直希望提醒大家對於自己穿的符號的認識,若你知道你為何這樣穿,便知道你為何成為一個角色。接下來就是努力的將排灣族的織作學習起來,並且將它運用在生活上,也讓它繼續活在這個世代。接下來想做一些「族服街拍」的計畫,針對當代原住民青年在穿著上的看法,用街拍的方式記錄下來,也希望有人可以一起加入我!

最後希望您和讀者分享一下,在藝術的道路上您認為什麼是最困難的,又有什麼是最值得的呢?

其實我也還沒碰到真正的苦難,也不用說走在藝術的道路,真實的是走在人生的道路,若要說最值得的事,大概就是走在這條路認識了很多很棒的人,告訴了我生命有很多延續下去的方式,然後自己也能告訴自己也要好好的活著。

頭像

詹陳嘉蔚Djubelang作品《排漢公主》

Credit——
藝術家 / 詹陳嘉蔚Djubelang
藝術計劃 / 《在城市裡織作》
撰稿、採訪 / 再見阿毛
照片提供 / 詹陳嘉蔚Djubel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