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猜火車》到藥物戰爭,成癮物質合法的標準究竟何在?

緊接在經典開場台詞之後,主角Renton列舉幾種人們對於吸毒者普遍反應——大口喝著威士忌的中年牛仔說:「我才不會拿那種爛貨來毒害自己的身體,那都是他媽的化學物質。」摟著未成年少女,叼著香菸的叛逆少年說:「老兄,拿那種爛東西毒害你的身體,根本是浪費生命。」語畢,大啜一口尼古丁,讓這毒性及社會潛在危害性不亞於安非他命的物質飄散在小撞球吧的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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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8年,拜耳公司製作的商業藥品海洛因及阿斯匹靈廣告,圖片來源

海洛因成癮

海洛因(heroin),一個毫無台詞,卻在《猜火車》中戲份甚至高過四大男主角的角色,在現實世界中被稱為「毒品之王」,在台灣黑市中俗稱「白粉」、「四號」,普遍認知中是成癮性及毒性極高,卻也成效極強的藥物。然而,不只是一般大眾對於海洛因的想像與事實有根本上的差距,其實有關「成癮」的概念,也應該釐清。大眾普遍認知的成癮,意指無法停止從事或使用某樣事物的慾望,一旦停止了便會有各式各樣的痛苦感受;這個說法的成癮,其實包含了成癮性以及依賴性兩種概念。

成癮性意指使用者連續不斷地受某樣事物反覆吸引,且對使用時的歡愉感念念不忘,成癮的概念不只用在藥物,更遍及生活中各種事物:賭博、購物、遊戲、偷竊等等都可能令人產生成癮現象;而依賴性則是源自於某樣事物令人難以忍受的戒斷症狀,即使該事物在從事或使用時效果不一定特別彰顯,一旦停用了卻會導致難耐的各種情況:生理的盜汗、發癢等等,甚至是心理上的焦慮、憂鬱都有可能,為了消除戒斷症狀而反覆從事或使用同一事物,便是對其產生依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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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毒品之王海洛因,最惡名昭彰的其實不在成癮,而是極強的依賴性。海洛因在剛被開發時曾以感冒藥之姿在市場上合法販售,不久之後便被部分醫師發現這種嗎啡相似成分,即使含量非常少,同樣會在病人體內累積產生依賴性。現在黑市中流通的海洛因通常純度不一,在《猜火車》中更可看見演員們表演了人們能想像的所有吸毒方式:捲成菸抽、針筒注射、以微火揮發並吸入氣體等等,其實最初開始使用海洛因的成效,並不會立刻達到電影中「性高潮的一千倍以上」,而是先從一種若有似無的舒服感受,經過一次次為壓抑戒斷症狀而反覆使用,以及抗衡身體適應的藥量而加量後,才會產生後期那種用藥前後的反差快感,沒用藥時越是痛苦,用了藥後越舒服。

海洛因屬鎮定性質毒品,不同於其他種類活化腦細胞的藥物,其作用反而相反,是減緩腦中活動,讓人呈現完全的放空、冷靜的狀態,也能因此忘卻許多原本忘不掉的煩惱,而得到清醒的快樂。在此使用「清醒」一詞,其實是想到了宗教中的「忘卻紅塵」,宗教的開端與迷幻物質、藥物間的關係時為密不可分。而當人處在一個完全忘記塵世煩惱的狀態,無論其憑藉的是無欲修行亦或是鎮定藥物,都能在抵達巔峰時獲得近似於「涅槃」的感受,而這種在電影中被稱為「他媽的爽快」的感受,是在用藥非常久的癮君子身上才能感受到。這也是海洛因危險性所在,當使用者察覺時,早已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更因此造成諸多健康及社會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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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火車》劇照,兩人在注射海洛因之後獲得快感)

藥物戰爭

二十世紀的美國,社會上流傳著中國人帶來的鴉片及墨西哥人帶來的大麻,同時也在這股風氣的驅使下掀起了反藥物運動。1920年,美國頒發了禁酒令,回應了規模越趨壯大的反酒聲浪,卻也造成抗議四起,黑市、地下酒館興盛,人永遠有辦法為自己的慾望找到出口,實屬本能,若是不明究理地阻斷人們的慾望,其後果及社會問題難以設想,但其中標準究竟如何拿捏?這股反酒風潮在1933年劃下句點,禁酒令被廢除,這個全世界危害性最高的物質再度流通於文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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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毒物研究刊物《刺胳針》中發表的藥物危害性列表,圖片來源

從上表可得出,酒精這種在社會上合法流通的物質經濫用的結果,危害性竟高於毒物之王海洛因,而菸草的危害性雖然大概只有一半,卻仍高於安非他命,也高於被過度污名化的大麻。上表的綜合數值中雖然會受市場流通程度以及使用者數量的影響有所差異,但不可否認的是酒精的社會危害程度之高,其與大麻、致幻劑LSD以及時常被認為與古老宗教起源相關的迷幻蘑菇,之間的合法與非法標準,令人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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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火車》劇照,Renton靠著每月救濟金反覆購買毒品)

目前普遍對於毒品的概念,以及毒品為何被立法禁止,主要認知中的原因都是犯罪及健康問題,然而這兩項問題,在酒精濫用者的身上也是顯而易見,暴力、癌症等等社會案件未曾少過,卻也不見上流社會中高尚的品酒文化,以及夜生活中曖昧流動時的搭配飲品,因為這些社會案件而被一併禁止。原因有二,一是人類在習慣成自然的情況下,早已習慣性忽略酒精的毒性,且對於其長期累積而成的高尚文化不疑有他;二是酒精在存活過了反毒物運動時期之後,已成為政府財力來源的一支,與菸草同為公營,為國家賺進大筆財富。

仔細一比較,不難發現,菸酒簡直可說是眾多強效毒物之中最受寵的合法特例。然而任何一個曾嘗過酒精飲料、抽過菸的人,會認為任何人只要一碰了酒,一攝取尼古丁便終身不可能脫離,陷入酒精及尼古丁成癮的苦海造成家庭破碎、人生崩潰嗎?答案絕對是否定,但一旦將詞彙代換成了世人較不熟悉的大麻、LSD等等,立刻換得一面倒的激烈評論,有些甚至是情緒性的污衊。筆者並未推薦讀者立刻去嘗試這些非法物質,即使已具有足夠知識量,也應該尊重法律,然而只願在此拋出一個質問——這些成癮物質合法化的標準,究竟能不能有被理性討論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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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知自由

人們是否擁有思考的自由?無論是法律定義或是常識,通常答案都會是正確,有的。但是如果我們將思考的概念擴大為「認知」呢?神經倫理學家萊爾・山田希雅(Wrye Sententia)以及法學家波伊爾(R. G. Boire),在2003年曾提出認知自由的概念——「每個個人所具有的,獨立與自主地運用自己心智的所有面向,並進行多種模式思考的權力」。

兩位學者在論述中提及,藥物戰爭雖然有民間聲浪的推波助瀾,但實際上是政府對於藥物所造成的影響感到恐懼。此說的「影響」不只是犯罪、生產力低落等等,而是藥物對於在精神世界中,人類意識的強化有明顯助益,因而威脅到政府強權的敏感神經。

目前通常被法律名言禁止的藥物大約分為致幻劑、興奮劑、鴉片類藥物及抑制劑。前述的海洛因被歸類於鴉片類藥物,而LSD、天使塵、迷幻蘑菇皆被歸類於致幻劑,或是另有一說為「啟靈劑」。

啟靈劑,顧名思義為啟發靈性的物質,在服用後可暫時提高人的感知力,除了看見迷幻視覺外,更明顯的迷幻感受是來自大腦無可預測的開發,此種類藥物在嬉皮的年代相當盛行。迷幻蘑菇更在許多宗教典故中被提及類似形象,甚至出現在古埃及壁畫上,許多研究皆認為迷幻蘑菇很可能是人類最早創造出美感、藝術的來源。而人腦潛力無窮,若是這些能夠有效開發大腦潛力的物質合法流通在社會上,將會對現行政府、體制造成劇烈震盪和威脅,因此早在藥物戰爭時期便被全面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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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人類對自由的追求不該受到打壓,山田希雅也曾提出認知自由的實際執行原則:

・只要行為並未危害到他人,個人不應該被強迫使用會直接與其腦部反應的科技或是某種精神藥物。
・只要沒有因此而進行傷害他人的行為,個人不應該被禁止或因為使用提升心靈的藥物或科技而被定罪。

若是在符合以上兩原則的情況下,透過藥物提升的感知能力讓人們達成原本所不能達成之成就,是不是代表了人類現今所擁有的自由其實是根本上受限的?即使是在不傷害他人的情況下仍然備受限制,這樣的社會現實其實也應當受到理性檢視及研究。

老鼠樂園

選擇生活,選擇工作,選擇事業。選擇家庭,選擇他媽的一個大電視,選擇洗衣機,汽車,雷射唱機,還有電動開罐機。選擇健康,低膽固醇和牙科保險。選擇固定利率的債款抵押。選擇過渡房,選擇朋友,選擇休閒服和配套的行李箱。
選擇用分期付款買那個他媽的什麼布料作的三套件西裝。
選擇DIY然後在某個星期天的早晨搞不清楚自己是誰。
選擇坐在那張沙發上看會讓腦子麻痺的體育節目,然後往嘴裡塞他媽的垃圾食物。
選擇在這一切的最後腐爛掉,在破爛的家裡被唾棄。當初你用精子弄他們出來代替你,現在換你被這些自私垃圾的小鬼煩死。
選擇你的未來。選擇生活。
但我誰啊我,我哪會想幹這種事?
我選擇不選擇生活:我選了別的東西。
理由?沒有理由。
有了海洛因,誰還需要理由?

唯物主義橫行的年代,人們盲目地追求物質提升,富人壓榨窮人,從首都一路向郊區走去,大樓漸漸失去蹤影,人們的衣裝不再華麗,街頭充斥著無助的犯罪者,為什麼人們要捨命購買毒品?不為什麼,因為生活沒有其他選擇。(延伸閱讀:社群網站的興起,創造自戀狂的世代

「吸毒之後,我們只需要煩惱貨源;一旦戒毒之後,就要煩惱各種生活中的鳥事。」

1980年,一個名為老鼠樂園的實驗,將兩群老鼠分別關在兩個設備不同的籠子,A籠中只放有可維持生命份量的稀少飼料,以及含量極低的海洛因水;B籠中除了豐富的飼料、海洛因水外,更放置了磨牙棒、滾輪玩具、小點心等等物品。實驗結果證實,即使兩個籠子中海洛因水的成分及份量相同,B籠中的老鼠前往飲用的次數明顯低於A籠中的老鼠飲用次數。

此實驗證明,生活品質、快樂度較高的使用者,即使仍有娛樂性用藥情況,卻不容易對藥物產生嚴重依賴。至此,讀者腦海中是否浮現一個熟悉的畫面——無論新聞或影劇畫面中,能夠坐在富有情調的酒吧中小酌的角色,通常是資產階級,衣裝整齊的形象;而酗酒過量、天天發酒瘋的角色,通常來自貧困階級,原因也通常是生活壓力大而尋求逃避。

如《猜火車》開場台詞中Renton所說:「我選擇不選擇生活:我選了別的東西。理由?沒有理由。有了海洛因,誰還需要理由?」Renton與其他三位男主角,皆身在受殖民的蘇格蘭,一貧如洗的他們可說是底層中的底層,所謂的不選擇生活,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生活可言,選擇了海洛因不需要理由,因為如果沒有海洛因,他們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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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火車》上映至今已二十週年,也已推出續集,卻不見這部被譽為經典神作的電影中探討的貧困、藥物問題,在現實世界有多少改善,即使不少西方國家已率先開放大麻合法化,在台灣社會的反智言論中,對於毒品制度理性討論的期望,究竟何時才能有實現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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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 | 再見阿毛
參考文獻 |  《藥物戰爭:從認知自由、猜火車到藥物除罪爭議》